迈那得斯之夜(第2/4页)
“接下来是德彪西了。”她无比激动地呢喃,“那一滴小水珠,《大海》。”
“它一定会很动听的。”我顺着她的思潮说道。
“您能想象大师会怎么指挥这曲子吗?”
“肯定是无懈可击。”我回答,一边看向她,看她觉得我的回答如何。但是,吉列米娜显然期待着更火热的答案,因为她向卡略转过身去,他正像口渴的骆驼一样狂饮苏打水。两人开始如痴如醉地预想第二节的德彪西时段会是什么样子,猜测第三时段的宏伟、强劲。我自去走廊上四处晃荡,然后回到入口大堂。到处可见听众对刚刚听到的演奏激动万分,这叫人又感动又恼火。一种捅了蜂窝似的巨大嗡嗡声慢慢钻进我脑子里,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头脑发热,我喝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贝尔格拉诺苏打水。我没能完全投入其中,只能像昆虫学家观察昆虫一样在一旁看着这些人,这让我有点痛苦。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常常碰到这种情况,我几乎已经学会了用这种特长来为自己避免一切牵扯。
当我回到座位上时,大家都已经坐好了。我麻烦了一整排的人起身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乐手们无精打采地回到台上。急着听音乐的听众倒比乐手们更早就位,这让我觉得很有趣。我看看最上头两层楼座,那里黑压压一片人,就像一群苍蝇围着一罐糖;再下一层的楼座稀一些,那里的男人们一身礼服,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群乌鸦;有几支手电筒亮了又灭了,那是带着乐谱的音乐迷们正在试用他们的照明设备。中间大吊灯的灯光渐渐暗下去,在大厅的一片黑暗中,我听见掌声响起,迎接大师的入场。光线与声音这样渐进交替,我的一种感官开始休息,另一种感官则立刻开始工作,我觉得这很有趣。在我左边,赫纳坦夫人用力地拍着手,整排的人都无比热烈地鼓着掌;但是,在我右边,隔着两三个位子,我看见有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低头坐着。一个瞎子,毫无疑问;我依稀看见白色盲杖和毫无用处的眼镜的反光。只有他和我拒绝鼓掌,他的态度吸引了我。我真想坐在他旁边,跟他聊聊:那天晚上能忍住不鼓掌的人就很值得关注。往前两排,埃皮法尼亚家的姑娘们手都要拍断了,她们的父亲也不甘落后。大师简短地致意过,往上面看了一两眼,掌声如流星雨般飞溅而下,与来自池座和楼上包厢的掌声汇成一片。我似乎在大师脸上看到一种介于好奇与疑惑的表情,他听到的声音应该正在向他展示一场普通的音乐会与一场二十五周年纪念音乐会之间的差别:还别说,大师靠《大海》得到的掌声可不比斯特劳斯少多少,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我自己也被最后一个乐章的响亮与大起大落所打动,鼓掌鼓得手疼。赫纳坦夫人都哭了。
“真是太难以形容了。”她嘟嚷着,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转向我。“难以形容得不可思议。”
大师退场,又入场,优雅而灵巧,他走上指挥台的样子就像是要做最后一击。他示意乐队起立,掌声和喝彩声更加猛烈。在我右边,那个瞎子在轻轻地鼓掌,小心不把手给拍疼。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低头随观众一起致敬,仿佛入了定,对一切都不加理会,这可别有乐趣。叫好声向来只是偶尔几声的,就像是个人心情的表达,但现在却正在四面八方渐次响起。掌声一开始并没有音乐会前半段时那么响。但现在,音乐已经被人遗忘,人们鼓掌不再是因为《唐璜》或《大海》(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它们造成的震撼),而纯粹是为了大师和大厅里洋溢着的共同的情感,所以,喝彩已不再需要外在刺激,欢呼声因此越来越大,变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我生气地看向左边,看见一个红衣女人一边鼓掌一边跑过池座的中心,她停在指挥台下,就在大师的脚边。当大师再次鞠躬致意时,惊觉红衣女人靠得太近,吓得他直起了身子。接着,从顶层楼座里传来一声巨响,大师不由得抬起了头,举起左胳膊挥手致意,他可不常这样做。这动作让群情更加汹涌。现在,掌声里还夹杂进了鞋子跺着楼座和包厢地板的轰响。这真是太夸张了。
没有设中场休息,但大师还是退场休息了两分钟。我站起身来想把大厅看看清楚。湿热的环境和激动的心情已经让大部分听众狼狈得就像一只只冒着汗的对虾。几百条手帕就像海浪一样扑棱着,仿佛正蹩脚地延续着我们刚刚听过的《大海》。很多人都跑去大堂,想飞快地灌上一杯啤酒或橘子汁。因为害怕丢什么东西,他们跑回来时差点与往外走的人撞上。池座的大门口相当混乱,但是并没有人起争执,人们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善念,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都怀着一种强烈的感动之情,这让大家能惺惺相惜,心心相印。赫纳坦夫人因为太胖而无法在她的座位上活动自如,她把一张酷似萝卜的脸凑到我旁边,我一直是站着的。“难以形容,”她一直说,“太难以形容了。”
当大师回来时,我几乎有点高兴起来,因为眼前这一群人让我觉得既可怜又恶心,而我却还是其中的一员,这一点可无法推脱。在所有人中,只有大师和乐手们还算得上体面。跟我隔了几个座位的那个瞎子也是,他僵直着身子,没有鼓掌,优雅专注,不卑不亢。
“《第五交响曲》,”赫纳坦夫人对我耳语,‘极致的悲怆。”
我觉得那倒像是一部电影的名字。我闭上眼睛,也许,在那一刻,我在试图模仿那个瞎子,他是我身边这一堆黏糊糊、软绵绵的蠢物中唯一有灵性的个体。当我已能看见绿色微光像麻雀一样透过我的眼皮时,《第五交响曲》的第一段就像一把掘土锹一样砸到了我头上,让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大师神情优雅,目光锐利,几乎称得上英俊。他让乐队全力奏鸣,乐音腾空而来。掌声之后,大厅观众刹那间陷入一片沉寂。我简直确信大师早在人们向他致意时就开始发动这趟音乐航班了。第一乐章在我们头顶飞过,挑起火热的记忆,再现其中深意,奏出琅琅上口的旋律。第二乐章,指挥得精彩万分,在大厅里回响。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已被点燃,但是,那是一团无形的冰火,从内而外燃烧着。第一声尖叫响起时,几乎没人听到,因为那是一声短促的闷哼,但是,由于那女孩就坐在我前面,她的抽搐还是吓了我一跳,同一时间,在一片管弦和鸣声中,我听到了她尖叫。一声短促而沙哑的尖叫,仿佛情感爆发或癔病发作。她的头向后仰倒,靠在皇冠剧院那仿佛青铜独角兽般的池座座位上。同时,她的双脚发疯似的跺着地板,她身边的人则紧紧抓住她的双臂。从上面,从上层楼座的第一排,我听到另一声尖叫、另一下跺脚声。大师结束了第二乐章,直接开始了第三章。我问自己,乐队指挥沉浸在近旁的乐队演奏中,还能不能听见池座中发出的这一声尖叫?前排的女孩现在正渐渐地折起身体,有人(也许是她母亲)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我本想帮忙的,但是,在演奏会中,多管前排陌生人的闲事可麻烦得很呢。我又想跟赫纳坦夫人说说,因为女人都特别适合处理这种突发情况,但是她正两眼紧盯着大师的脊背,陶醉在音乐之中。我觉得她的嘴下面、下巴上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然后,我就突然看不见大师了,因为前排一位穿着无尾礼服的先生挺起了他那胖乎乎的背脊。竟有人在乐章奏到一半时起身,这是很奇怪的,但是,那几声尖叫和人们对那歇斯底里的女孩的毫不理会同样也很奇怪。有什么东西像一块红色斑渍似的引得我看向池座的中央,我再次看见中场休息时跑到指挥台下去鼓掌的那位女士。她慢慢地往前走着,她的身子是笔直的,我却觉得她是弯着腰走的,也许是因为她走路的姿态,那是一种缓步的前进,勾人心魄,好像是要准备起跳似的。她紧盯着大师,有一瞬间,我看见她眼中的激动神采。有一个男人从成排的座位中走出,开始跟着她走。现在,他们已走到了第五排,又有三个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音乐快结束了,大师带着无比的冷硬甩出最后一段的头几个和弦,一声声乐音就像雕塑般同时拔地而起,高高的、或雪白或翠绿的柱子,一幢用声音铸成的卡纳克神庙,那红衣女子与她的追随者正一步步走过它的中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