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仰面朝天(第2/3页)
有人端来一碗无比香浓的黄金汤,有韭葱、芹菜和欧芹的气味。一小块面包,一点点碎成细屑,美味赛过山珍海味。他的胳膊一点也不疼了,只有眉毛上缝过针的地方还时不时地有点热热的刺痛一颤而过。当对面的落地窗都变成深蓝色块,他想,他应该很容易就能睡着。他仰面躺着,有点不太自在,但是,他用舌头舔过干燥而滚烫的双唇时,立刻尝到了汤的味道,他惬意地舒了口气,沉入梦乡。
首先是一阵迷糊,千般感觉朝他一涌而来,一时间混沌而迷乱。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片漆黑中奔跑,虽然头顶横布丛丛树冠的天空其实比周遭都要亮一些。“大路,”他心想,“我偏离了大路。”他的双脚陷进层层树叶和泥泞中,他每跨出一步,灌木的枝丫都会抽打他的身体和双腿。他喘息着,虽然四周黑漆漆的,也很安静,但他仍然觉得走投无路,他弯下身来仔细探听。也许,大路就在附近,明早晨光一现,他就能再次看见它。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帮他找到大路。他一直不知不觉握紧匕首柄的手就像沼泽中的蝎子一样摸上他的脖子,脖子上挂着护身符。他微微动动唇,低喃出能求来好运的玉米颂和对赐予摩托族人安乐的无上女神的祈祷词。但是,他同时感觉到他的脚踝正在慢慢陷进泥里,在漆黑、陌生的灌木丛中的等待叫他难以忍受。荣光之战随月升而起,已经打了三天三夜。如果他能躲进雨林深处,离开沼泽区那边的大路,也许,战士们就无法寻到他的踪迹了。他想起那众多的囚徒,他们也许已经这样做过。但是,重要的不是人数多少,而是祭神的时节。这场狩猎不到祭司们示意收兵是不会结束的。万物起灭都有定时,而他正身在祭神的时节里,他就是狩猎者追逐的对象。
他听见叫喊声,手中握着匕首一跃而起。地平线上,天空好像烧着了似的,他看见树枝间有许多火把在移动,靠得好近。战争的气息叫人难以忍受,当第一个敌人跳到他脖子上时,他几乎是满心快感地将石制的尖刃插入敌人的胸膛。点点火光、声声欢呼将他团团围住。他才用匕首在空中挥了一两下,一根粗麻绳就从背后绑住了他。
“这是因为发烧。”隔壁床上的人说,“我十二指肠开过刀以后也有一样的情况。喝点水,您会发现您就睡得好些了。”
与他刚刚告别的黑夜一比,他觉得病房里的温热和昏暗是那么美妙。一盏紫色的灯在房间尽头的墙壁上方守着,就像一只保护着他的眼睛。他听到有人咳嗽,有人粗声呼吸,有时候还有人低声交谈。一切都是舒适而安全的,没有那种追捕,也没有……但是,他不愿再继续想着那场噩梦了。有很多东西可供消遣呢。他开始看看胳膊上的石膏,看看把胳膊无比舒服地支在空中的滑轮。有人在他的床头桌上放了一瓶矿泉水。他就着瓶嘴直灌,喝得津津有味。现在,他能看清病房的情形了,还有那三十张病床和带玻璃门的柜子。他应该烧得不那么厉害了,他的脸觉得挺凉的。眉毛也不怎么疼了,好像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他又看见自己走出酒店,取出摩托车。谁能想到事情最后竟会这样收场?他尝试着定格事故发生的那一刻,但他恼火地发现那里仿佛只有一个空洞,只有一段他无法填充的空白。在那一下撞击和他被人从地上抬起来的那一刻之间,一阵昏迷或是什么东西让他什么也看不到。同时,他觉得这段空白,这种虚无,仿佛已存在很长时间了。不,不只是时间长短,在那个空洞中,他好像穿越了什么东西或是走过了长长的路程。那一下撞击,那一下重重地撞上路面。不管怎么说,当人们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时,他从如深井般的黑暗中醒来,立刻松了一口气。虽然胳膊很疼,虽然撞破的眉毛在流血,虽然膝盖挫伤;虽然如此,他苏醒过来后,感觉到自己有人扶助,有人救治,还是松了一口气。挺奇怪的。他得什么时候问问驻院医生。现在,睡意再次袭来,将他慢慢拖入梦乡。枕头好软好软,发烧的喉头有矿泉水的清凉。也许他可以真的休息一下,再没有那该死的噩梦。高处紫色的灯光渐渐熄灭了。
由于他是仰面睡着的,所以他再次恢复意识时也是这个姿势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但是,那潮湿的气息,水滴石穿的气息,却叫他喉头一紧,迫使他明白过来。睁开双眼四处看也没有用,因为他周遭都是一片漆黑。他想直起身子,却感觉到手腕和脚踝上都绑着粗麻绳。他的手脚都被绑在木桩上,钉在地上,钉在一片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上。他笨拙地想用下巴碰碰护身符,却发现护身符已被人扯掉了。现在,他完了,再没有祈祷词能救他脱离大难了。远远地,他听见庆典的鼓声仿佛从地牢的石缝中透了过来。原来,他被带到“teocalli”中来了,他就在庙里的地牢中,等着轮到自己。
他听到有人叫喊,一声嘶哑的叫喊,在墙壁间回荡。又一声叫喊,最后变成一声呻吟。在黑暗中叫喊的,就是他自己,他叫喊是因为他还活着,他的全身都在用这声叫喊抵御着即将到来的一切,抵御着避无可避的终结到来。他想到了他那些大概就待在其他地牢里的同伴们,想到了那些已经登上祭坛台阶的同伴们。他又呜咽着叫了一声,他几乎张不开嘴,因为他的颌骨僵住了,但同时他的颌骨又像是橡胶做的,正在无比费力地慢慢打开。门闩的嘎吱声像鞭子一样吓得他一抖。他哆哆嗦嗦地扭动着身子,想努力挣脱箍进肉里的绳索。他用比较有力气的右胳膊猛拽,直到疼得难以忍受,才不得不停手。他看到双开门打开,火光未到,他就已闻到了火把的气味。仅缠着一条仪式用遮羞布的祭司侍从们走向他,一面鄙夷地看着他。灯光映在汗淋淋的身体上,映在插满羽毛的黑发上。他们松开绳索,再用像青铜般坚硬的滚烫手掌抓紧他。他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被四个侍从猛拽着拖上狭窄的过道,一直是仰面朝天。举火把的人在前面走,微微照亮过道。过道的墙壁湿湿的,天花板低低的,侍从们都必须垂着头。现在,他们抬着他走啊走,这就是终结到来了。他仰面朝上,离尖石嶙峋的天花板仅一米之遥。时不时,火把会将天花板照亮。等到天花板消失、星辰出现时,等到吼声如火、舞蹈如荼的石阶在他面前向上延伸时,那就是终结来临了。过道长得没个尽头,但它终将走完,他马上会闻到缀满繁星的夜空下的自由空气,但是,还没有,他们还在粗暴地猛拽着他在红色暗影中不停地走着。他并不愿意这样,但是,他怎么能阻止这一切呢?他们已经抢走了护身符,那是他真正的心脏,是生命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