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第2/2页)
没想到我那套乖僻的心思,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我走访了津轻各地的亲朋好友,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是白米饭呀,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尤其是我那位高龄八十八的外祖母,更是一脸正经地告诉我:“东京是个什么好东西都吃得到的地方,就是想弄点好吃的给你,也想不出来该弄什么才对。我本想给你吃点酒糟腌瓜,可不晓得怎么回事,这阵子连酒糟都找不到了。”外祖母这番话让我备感幸福。事实上,我这回见的都是些对吃食不怎么在意的老实人。为此,我感恩老天爷赐予我的幸运。没有人把美食特产硬塞给我,叫我这个也带走,那个也带走,多亏如此,我才得以一路轻装,逍遥自在地继续旅程;可当我回到东京家里一看就傻了,因为此行所到之处的主人家,都已体贴地先我一步,把包裹寄到家里来了。这些是题外话。总之,T君并没有特别殷勤地劝酒让菜,更丝毫没有提及东京目前粮食供应的状况。我们主要聊的话题,还是我们两人以前在金木町的家中一起玩耍的往事。
“话说,我真把你当成好兄弟哩!”
这实在是粗鲁、失礼、讽刺、装腔又摆谱的狂妄之语。话一出口我就局促不安了——我就找不到别的好说的了吗?
“那样反倒教人不愉快了。”T君像是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在金木町是你家的用人,而你是主人。如果你不这样想的话,我可不高兴了。说来奇怪,日子都过去二十年了,我到现在还常梦见你在金木町的家,连上战场时也做过梦——完了!我忘了喂鸡啦!然后就从梦里惊醒。”
巴士发车的时间到了,T君陪我一起出了门。外头已经不冷,天气很好,再加上我喝了热酒,别说不冷,额头都还冒了汗呢。我们聊到了合浦公园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青森市的街道干燥又洁白,哦不,醉眼惺忪看到的朦胧景象还是闭口不提才好。青森市目前正倾力发展造船工业。我半路顺道去给中学时代照顾过我的丰田伯父上了坟,然后就赶去巴士车站了。假如是以前的我,可能会随口邀T君同行:“走吧,跟我一起去蟹田吧?”可我毕竟长了些岁数,多少学会了一点人情世故,要不就是……唉,那种复杂的心情暂且按下不表。总之,我们双方都已成为大人了。所谓大人,就得忍受孤独,即使友情浓厚,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相互客套。为什么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呢?答案是:不为什么。只因为已经遇过太多受骗上当、丢人现眼的事了。不能相信别人,这是从青年蜕变成大人的第一堂课。大人就是曾经受骗上当的青年所映出来的身影。我保持沉默,向前走去。这时,T君突然开了口:
“我明天会去蟹田,搭明天一早的第一班车去。我们就在N先生家碰面吧!”
“医院那边呢?”
“明天是星期天。”
“唉,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看来,我们心里都还保有当年的那个纯真少年。
(1) 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日本俳人与歌人,生于四国松山,以简明浅显的写生文辞确立了日本派俳句。对友人柳原极堂一八九七年创立之《杜鹃杂志》支援不遗余力。提倡写生文,发起根岸短歌会,极力改革短歌,奠定了短歌诗坛之“阿罗罗木派”的基础。
(2) 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日本小说家,生于江户,明治文坛的大家,发起砚友社并发行文学同人志《我乐多文库》,代表作为《金色夜叉》。
(3) 斋藤绿雨(一八六七—一九○四):日本小说家与评论家,生于三重县,明治文坛的大家,师事假名垣鲁文学习剧作,以充满讽刺、诙谐与戏谑的作品风格而受到瞩目,代表作有《油地狱》《捉迷藏》等。
(4) 国木田独步(一八七一—一九○八):日本小说家与诗人,生于千叶县,初期文风属于浪漫主义,逐渐转为写实与知性,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代表作包括《武藏野》《春鸟》《源老头》《篝火》《少年的悲哀》等。
(5) 长冢节(一八七九—一九一五):日本歌人与小说家,生于茨城县,师事正冈子规,为《马醉木杂志》之同人,歌风纤细而清澄,写生文小说《土》为其代表作。
(6) 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三期、四期《新思潮》同人,作品《鼻》获得夏目漱石肯定而跃上文坛,发表多篇充满感性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包括《罗生门》《地狱变》《齿轮》《轨道列车》等。
(7) 嘉村礒多(一八九七—一九三三):日本小说家,生于山口县,将个人生活暴露在作品中,形成独特的私小说写法,代表作有《业苦》《崖下》等。
(8) 指一九四四年,作者该年三十六岁。
(9) 指一九四四年。
(10) 太宰治于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二日至六月五日前往津轻旅行。
(11) 勤劳服务:为了社会利益而无偿从事公益活动,此处指太平洋战争时日本政府推行之征集劳动力的政策。
(12) 夹衣:有内里的和服外褂。
(13) 哔叽:一种精纺布料,表面光洁平整,多为素色斜纹。
(14) 语出“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得心中火自凉”。意指无论遇到任何苦难,只要内心能够超越外在,就不会感觉到痛苦。
(15) 太宰治的父亲是入赘女婿,位于津轻金木町的津岛家是太宰治母亲的娘家。在本书第202页对此有详细说明。
(16) 形容武士即便穷困潦倒而无从果腹,也会叼着牙签假装刚已饱餐一顿。亦即,注重体面的武士即使陷入贫困,亦佯装安于清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