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第2/7页)

在我们凡夫俗子的眼里,我怀疑芭蕉俳圣的云游根本是为了宣传自己的门派而到外地出差的。他每到一处就举办俳宴,简直像是为了设立芭蕉门派的分部才巡游的。假如是一位门徒如云的俳谐讲师,想规定弟子只能谈俳论谐,若是聊起闲话不如去打盹云云,自然悉听尊便;可我的旅行既不想建立什么太宰门派分部,N君也不是为了听我的文学讲座才设宴款待的,更何况那天晚上来N君家做客的头面人物,也仅是因为我与N君为多年好友而同样当我是朋友看待,所以才来同席作陪敬酒,如果我还正经八百地把文学的本质翻来倒去讲个不停,一听他们聊起闲事便倚在壁龛的柱子上打起盹儿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举措。

我那天晚上关于文学的事一个字也没提,甚至没用东京腔,而是刻意用纯正的津轻腔说话,话题也全围绕着日常琐事和世俗杂谈打转。那个晚上的我,是以津轻津岛家的“叔父糟”身份和他们把酒言欢的(津岛修治是我出生时登记的户籍名字,“叔父糟”是本地对家中男丁老三、老四的特殊昵称),而且我那股认真劲儿,肯定会让某个同席喝酒的人暗自嘀咕:用不着这般费心吧。我心底其实隐约有个想法,希望能通过这趟旅程,让我重拾那个津岛“叔父糟”的身份。这个盼望来自于我当都市人时感到了不安,因而渴望能重新回到那个当津轻人的我。换句话说,我为了弄清楚到底津轻人的本质是什么,这才踏上了这趟旅途;我为了探求何谓纯正的津轻人,以作为我人生的榜样,而来到了津轻。然后,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那样的人随处可见。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某个人有哪些值得效法之处。区区一介乞丐装束的贫穷旅人,没有资格做出那种狂妄自大的评判。再没有比那更失礼的事了。我更不是从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或者由对我的款待当中发现了令人佩服的优点。我可没有带着一双如侦探般随时警戒的目光来旅行,相反地,总是蔫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下走路。然而,我的耳畔却时常传来低声嚅嗫,告诉我命定的归途,而我也深信不疑。我所谓的发现,就是这种没有理由,也没有形式,极度主观的东西。我其实并不在意谁怎么了、谁又讲了什么,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哪轮得到我这样的人置喙呢?总之一句话,我眼里看到的并不是现实。“所谓的现实,应是要使人感受它的存在,而不是强迫人家相信它。”这段神秘的话,我在旅行手札里写过两遍。

我原想谨言慎行,结果仍是抒发了蹩脚的感慨。我的思维乱成一团,多半时候连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甚至还会撒谎,所以我很讨厌剖析自己的心情,总觉得那是显而易见的拙劣伪装,直教我羞于见人。我明知道事后肯定会懊悔不已,可一兴奋起来仍不惜“鞭挞钝舌”,噘起嘴来叨叨不休、语无伦次,致使听者不但瞧不起我,甚至不由得心生矜悯。这恐怕也是我宿命里的一种悲哀。

所幸,我在那个夜晚非但没有抒发蹩脚的感慨,更违背了芭蕉俳圣的遗训,并未闭目养神,而是欣赏着眼前那座最喜欢的螃蟹小山,和大家畅聊天南地北,一路喝到了深夜。N君那位娇小干练的夫人见我始终只拿眼欣赏桌上的螃蟹小山却迟迟不动手,猜我一定是嫌剥蟹壳太费事,于是利索地亲手为我剥蟹,再把白晳肥美的蟹肉盛回原来的蟹壳里,宛如一种叫作水果什么的,就是那种保有水果原来形状、香气扑鼻的甘凉冻糕 (15) ,就这么忙着一只接一只地张罗给我吃。我想,这些仿佛刚摘下来的果实般新鲜清甜的螃蟹,应该都是今天早上刚从蟹田海边捕上岸来的。我并不介意打破粗茶淡饭的自我戒律,一连吃了三四只。这一晚,夫人给每位来客都送上了佳肴,连本地人都对这顿丰盛的饭菜连声赞叹。当那些头面人物离开之后,我与N君便从内厅换到了起居室,继续举杯对饮。这在津轻叫作“续席”,或许津轻腔读起来略有差异,总之就是家有喜事时,等到盈门贺客都回去了以后,剩下几个自家人就着没吃完的饭菜聚在一起同欢。N君的酒量比我还好,因此谁都不会酒后失态。

“话说回来……”我长叹一声,“你还是那么能喝啊!这也难怪,毕竟你是我师父嘛。”

老实说,教我喝酒的人正是这位N君,这话绝无半点虚假。

“嗯。”N君端着酒杯,一脸正经地点头,“这件事我也想过很多次了。每回你喝酒误了事,我就感到自责,真的好难过。不过呢,最近我又逼自己换个想法——就算没有我教那小子喝酒,他迟早也会变成酒鬼的,根本不干我的事咧!”

“是啊,就是这样,你说得没错!这绝不是你的责任!很好,说得对极啦!”

夫人稍后也来和我们一起聊谈两家孩子的事,气氛融洽的续席就这么持续下去,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声鸡啼报晓,我这才大吃一惊,赶紧回到卧房入睡。

翌日上午,我刚醒来便听到青森市T君的声音。他依约搭乘一早的巴士来找我了。我当即欣喜地一骨碌起了床。只要有T君作陪就教我放心,勇气百倍。T君还带来了青森医院一位喜欢小说的同事,还有该医院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也一道前来。后来在我洗脸的时候,从三厩附近的今别又来了另一位也喜欢小说的M先生。他好像是听N君说我来蟹田,于是带着羞涩的笑容过来了。M先生与N君、T君以及S事务长彼此好像都认识。他们已经谈妥待会儿就去蟹田山赏樱。

观澜山 (16) 。我照样穿上那件紫色的夹克外套、缠上绿色的绑腿出门了,可其实不必穿戴得这般煞有介事,因为观澜山就在蟹田町旁,海拔甚至不满一百米。不过,这座小山的视野倒是相当不错。那天阳光耀眼,天气特别晴朗,连一丝风都没有,可以远眺青森湾对面的夏泊岬,连隔着平馆海峡的下北半岛都近在眼前。一提起东北的海,南方人也许会想象是一片旋涡暗礁、怒涛惊天的恶海;实际上,蟹田这一带的海象非常平静,水色浅、盐分淡,还隐隐飘着海潮的香味。这是由融化的冬雪流淌入海的,几乎和湖水没有两样。至于水深,基于国防因素,我想还是不提为好。总之,浪花温柔地一波波拍抚着沙滩。海边不远处架起了许多渔网,一年四季都很容易捕捞到渔获,诸如螃蟹、乌贼、鲽鱼、青花鱼、沙丁鱼、鳕鱼、鱼等各种鱼鲜。

这座村庄仍旧和往昔一样,鱼贩每天清早都拉着装满了鱼鲜的大板车沿街叫卖,扯开嗓门叫骂似的大喊:“乌贼呀青花来喔!呀青叶来喔!鲈鱼呀和花鲫来喔!”本地的鱼贩只像这样叫卖当天捕获的鱼鲜,绝不出售前一天卖剩的鱼鲜。那些剩货也许都送到外地去了。村里的人只吃当日现捕的活鱼。可若海象不佳,哪怕就那么一天没出海,整个村子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村民们只得将就吃鱼干和山菜。这种情况并非仅仅出现在蟹田,连外滨一带的渔村,甚至远及津轻西海岸的渔村也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