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平原(第3/10页)

此外,津轻家虽企盼其远祖为藤原氏及近卫家,但依现今的史料判断,其主张未必具有足令吾等认同的决定性证据,甚至连辩称非出于南部氏的立场,其论旨也显得相当薄弱。古老的史料如《高屋家记》,对津轻的记载都是写成身为南部家支系之大浦氏,而在《木立日记》中也提到“南部氏与津轻氏为一体也”,近来出版的《读史备要》等,亦把津轻为信视为久慈氏(即南部氏族),迄今尚未发现足以否定前提论述的确切资料。然而,津轻过去确实曾具有南部氏的血统,并且也曾是被官,不过,在血统以外的其他方面,实在无法断定绝没有任何渊源。

从上所述,可以看出喜田博士同样避免下定论。在这些文献中,唯独《日本百科大辞典》给了开门见山、简明直接的定义,所以我将它列在本章的开头,当作参考数据。以上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但回过头来想想,若站在日本全国的角度来看,津轻还真是个渺小的地方。芭蕉俳圣在俳句集《奥州小径》 (57) 于出发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前途三千里,忐忑肆胸臆。”可他的旅程最北只到平泉,也就是今天的岩手县南端罢了。若想到达青森县,必须再步行两倍的距离。不单如此,津轻其实只是青森县靠日本海这边的一座半岛而已。以前的津轻,是以沿着全长五十公里的岩木川所冲刷而出的津轻平原为中心,东至青森、浅虫一带,西至日本海岸南下顶多到深浦附近,而南边差不多到弘前吧。分家的黑石藩虽地处南边,却有其独特的传统,已经形成不同于津轻藩的文化风气,所以此地不应混为一谈。再说到最北端的龙飞。此处的狭小逼仄,直教人胆寒,莫怪正史里根本没把这里看在眼里。

我就投宿在这个“道之奥”最深处的极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仍然没有开船的迹象,只得沿着前一天的来时路走回了三厩,在三厩吃过午饭,再搭上巴士直接回到位于蟹田的N君家。实际走过一遭,发现津轻其实不如想象中那么小。两天之后,我搭乘中午的定期轮班离开了蟹田,在下午三点到达青森港,再换搭奥羽线火车前往川部,于川部改坐五能线火车,五点前后到达了五所川原,立刻换乘班次沿着津轻铁道穿过津轻平原北上。等我终于到达出生地金木町的时候,暮色已轻轻披笼下来了。实际上,蟹田与金木相隔的距离,只是四角形的其中一边而已,麻烦在于其间有梵珠山脉的阻挡,且山里根本没有像样的路可走,我只得沿着四角形的其他三边绕了个大圈子,这才总算到家了。一回到金木町的老家,我首先进了佛堂 (58) ,大嫂随后过来,把佛堂的隔扇全都敞开。我望着佛龛上父母的相片良久,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礼。然后,我才退到称为“常居”的里屋起居室,向大嫂正式请安。

“什么时候从东京出发的?”大嫂问道。

我在离开东京的几天前,曾给大嫂寄了一张明信片,告诉她我这次想游历津轻,会顺道回金木町为父母上坟,届时有请关照。

“大概一个星期前。我在东海岸耽搁了几天,给蟹田的N君添了不少麻烦。”

大嫂应该也认识N君。

“是吗?这边明信片已经到了,人却迟迟没到,也不懂是怎么回事,家里担心得很。阳子和小光盼了好几天,每天还轮班去车站等着接你呢!等到最后,其中一个气得骂人了,说就算来了也不睬你了。”

阳子是我大哥的长女,约莫半年前嫁去弘前附近一个地主家,听说不时和新郎跑回金木町的老家玩,这次也是两人一起回来的。小光则是我们大姐的小女儿,是个乖巧女孩,还没出嫁,常来金木町老家这边帮忙。大嫂才说完,这两个侄女和外甥女就手勾着手,结伴走出来,嘿嘿嘿地笑得顽皮又逗趣,向我这个没个样子的酒鬼叔叔兼舅舅问好。阳子的样子还像个大学生,看不出已经嫁为人妻了。

“这身衣服好怪啊!”她们一看到我的穿着,马上笑了。

“傻瓜!东京正流行呢!”

我那高寿八十八的外祖母,也挽着大嫂的手出来了。

“你回来了!好好好,终于回来了啊!”她的声音十分洪亮,老当益壮,但看起来还是衰老了些。

“晚饭……”大嫂问我,“你想在一楼这边吃吗?其他人都在二楼就是了。”

大哥和二哥陪着阳子的夫婿,已经在二楼喝起来了。

我有些犹豫,不晓得面对两位哥哥时该如何拿捏分寸。兄弟礼仪的亲疏程度该怎么衡量?谈话只能点到为止,还是可以畅所欲言?

“如果不会添大嫂的麻烦,就到二楼吧!”我心想,如果自己一个在这里喝啤酒,好像故作清高,太不合群了。

“想在哪边都无所谓呀!”大嫂笑着说,顺道吩咐小光她们,“那就把饭菜送上二楼吧!”

我没脱下夹克外套,直接上了二楼。哥哥他们在装了金色隔扇的最高级传统客厅里静静地喝酒。我慌忙进去,先向侄女婿打招呼:“我是修治,幸会。”再向大哥和二哥为久疏问安致歉。大哥和二哥都只轻轻点头,“哦”的一声算是回应。这是我家的一贯作风,不对,或许该说是津轻的作风吧,我已经习惯了,不会把这事搁在心上,径自吃起饭来,默默地喝了小光和大嫂为我斟上的酒。侄女婿倚着壁龛的柱子 (59) 而坐,面色已是红通通的了。哥哥们从前的酒量都很强,近来却明显地变小了,十分绅士地互相让酒:“来,再喝一杯吧!”“不,我不行了,还是您多喝一点吧!”前两天才刚在外滨恣意狂饮的我,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到了龙宫还是桃花源似的,对哥哥们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相当错愕,愈发感到紧张了。

“螃蟹要什么时候吃?等一下吗?”大嫂小声问了我。我带了一些蟹田的螃蟹特产回来。

“呃……”我有些犹豫。螃蟹毕竟是乡下土产,恐怕会把上流的宴席弄得粗俗,也许大嫂的考虑和我一样。

“螃蟹?”耳尖的大哥听到了大嫂和我的交谈,“没关系啊,端上来!餐巾也一块儿拿来。”

今晚可能是因为有自家女婿在场,大哥显得特别高兴。

螃蟹上桌了。

“你也来尝尝吧!”大哥向自家女婿招呼道,并且率先剥开了蟹壳。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哪位呢?”这位侄女婿露出纯真的笑容,朝我问道。

我先是心头一凛,旋即想到也难怪他不认识我。

“哦、呃,我是英治 (60) (二哥的名字)的弟弟。”我笑着回答,随即暗自沮丧,卑屈地想着自己或许不该提起二哥的名字,不由得拿眼探看二哥的神情,只见二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愈发感到无所依从。唉,算了,不管啦!我干脆看开了,由正身跪坐改为舒适的盘腿,让小光为我满了啤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