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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本地的一位地主。”

罗亭惊讶得抬起头。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难道他是您的邻居?”

“是的。您认识他?”

“我早就认识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好像很有钱,是吗?”他补充了一句,用手抚摸着椅子的边饰。

“是啊,很有钱,尽管穿得很寒酸,像管家那样坐一辆竞赛马车。我曾经想请他到我家来:据说他很聪明;我还有事情要找他呢……您知道,我亲自掌管自己的田产。”

罗亭低下了头。

“是的,我亲自掌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继续说道,“我不想采用任何外国的新花样,我恪守我们俄罗斯的老办法,但是,您看,我的情况好像还不错呢!”说着她摊开手指了指四周。

“我始终坚信,”罗亭彬彬有礼地说,“那些否认妇女有实际办事能力的人是极不公正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粲然一笑。

“您很宽容,”她说,“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我们说到哪儿啦?噢,对了!说到列日涅夫。我跟他的地界还有待划定。我已经几次请他来我家商量,今天还等他来呢,可是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来……真是个怪人!”

门帘轻启,一名高个子、白头发、秃顶的仆人走进来,他身穿黑色常礼服和白坎肩,系着白领带。

“你有什么事?”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然后又微微转过身,对罗亭低声说:“他很像康宁①,是吗?”

①康宁(1770-1827),英国政治家。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先生来了。”仆人报告说。“您见他吗?”

“啊,我的天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惊叫道。“刚说到他,他就来了。请他进来。”

仆人退下。

“这怪人终于来了,可他来得不是时候,把我们的谈话给打断了。”

罗亭从座位上站起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了他。

“您要上哪儿?我们可以当您的面谈。我希望你也能对他作出评判,就像对比加索夫那样。您的话一针见血。①您别走。”

①原文为法语。

罗亭本想说些什么,可是想了想,终于留下了。

各位读者已经认识的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走进书房。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色大衣,被太阳晒黑的手里依然拿着那顶旧帽子,他镇定自若地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鞠了个躬,走到茶几前面。

“您终于大驾光临了,列日涅夫先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坐,我听说你们两位早已认识。”她说着指指罗亭。

列日涅夫瞥了罗亭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我认识罗事先生。”他说着微微鞠了个躬。

“我们是大学的同学。”罗亭悄声说道,垂下了眼睛。

“后来我们也见过面。”列日涅夫冷冷地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略带惊讶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请列日涅夫坐下。列日涅夫坐下来。

“您找我是为了划定地界的事吗?”他问。

“是的,是为了地界的事,不过我本来就很想跟您见面的。我们是近邻。近邻胜于远亲嘛!”

“非常感谢您!”列日涅夫说,“至于地界的事么,我和您的管家已经谈妥了:他的所有提议我都同意。”

“这我知道。”

“不过他告诉我,在跟您面谈之前,您不能在协议上签字。”

“是的,这是我的规矩。顺便请问,您的农民都是交代役租的吗?”

“是的。”

“您也亲自为划地界的事忙碌吗?令人钦佩。”

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

“您看,我这不是亲自来跟您面谈了吗。”他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冷冷一笑。

“这我知道,不过您说话的口气……您也许很不愿意到我这儿来。”

“我哪儿也不愿去。”列日涅夫懒洋洋地说。

“哪儿也不愿去?您不是常到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儿去吗?”

“我跟她的弟弟是老朋友。”

“她的弟弟!不过么,话又说回来,我从未勉强过任何人……请原谅,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论年龄,我比你大,因此可以说您几句:您何音像一头孤狼似的离群索居呢?您真的不喜欢我这幢房子,不喜欢我?”

“我不了解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因此喜欢不喜欢也无从谈起。您的宅邸很漂亮;不过我得向您承认,我不喜欢受拘束,我连一件像样的常礼服也没有,也没有一双手套,再说我也不属于你们那个圈子。”

“论出身,论教养,您就属于这个圈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您是我们圈子里的人①”。

①原文为法语。

“别提出身和教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题不在这里。”

“一个人总得跟大家交往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像狄奥基尼斯①那样坐在木桶里有什么意义呢?”

①狄奥基尼斯(公元前412-前323),希腊哲学家,传说他住在木桶里。

“第一,他呆在里面非常舒服;第二,您怎么知道我不跟别人交往呢?”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咬了咬嘴唇。

“那是另一回事!您交往的那个圈子我不敢高攀,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

“列日涅夫先生,”罗亭插嘴说,“您似乎夸大了那种值得大加赞扬的感情——爱自由的感情。”

列日涅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朝罗亭看了一眼。出现了冷场。

“就这样吧,夫人,”列日涅夫说着就站起身来,“我可以认为我们的事情已经了结,并且可以告诉您的管家,让他把协议书送到我家去。”

“可以,尽管应该承认,您对我这样不友好……我本来可以拒绝您。”

“可是这次划定地界,您可以得到比我更多的好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耸了耸肩膀。

“您都不想在我这儿用餐吗?”她问。

“感谢您的好意:我从来不用早餐,再说我要赶回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站起身。

“那我就不留您了,”她说着走近窗口,“我也不敢留您!”

列日涅夫开始告辞。

“再见,列日涅夫先生!对不起,麻烦您了。”

“没关系。”列日涅夫说着走了出去。

“怎么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罗亭,“我早就听说他是个怪人,可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

“他跟比加索夫患的都是同一种毛病。”罗亭说。“他们都想标新立异,比加索夫装成靡菲斯特①,而他则装成犬儒主义者。这中间有很多利己的因素,自负的因素,但是缺少真诚,缺乏爱心。这也是一种特殊的策略:往自己脸上戴一副冷漠和懒散的面具,说不定人家还以为他的许多才能都给埋没了呢!可是再仔细一瞧,什么才能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