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6/23页)
可是其余的一切都改变了。今天从川上夫人的酒馆出来,站在门口,你会相信刚才是在远离文明世界的地方喝酒。周围都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只有远处几座楼房的背影,使你知道这里离市中心并不遥远。川上夫人称之为“战争的破坏”。但是我记得,日本投降后不久,我走在这片地区时,那些楼房许多都还竖立着。左右宫仍然存在,但窗户都被炸飞了,房顶也塌了一半。我记得当时我穿过那些破损的房屋时,曾经怀疑它们能不能重新恢复生机。后来有一天早晨我再过来,发现推土机已经把它们统统夷为平地。
所以现在小街的另一边只是一片碎石瓦砾。政府肯定有他们的计划,但这个样子已经有三年了。雨水积在小凹坑里,在破砖碎瓦间变成一汪汪死水。川上夫人只好在窗户上蒙一层驱蚊的纱网——虽然她认为这样会影响生意。
川上夫人酒馆这边的房屋倒没有倒塌,但许多都无人居住。比如酒馆两边的房子已经空了一段时间,使川上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经常跟我们说,如果她有一天发了大财,就把那些房子都买下来,扩大营业。现在她只希望有人能搬进去住。她并不在乎别人也像她一样开酒馆,只要她不再感觉像住在墓地里就行。
如果夜幕降临,你走出川上夫人的酒馆,会忍不住伫立片刻,凝望面前的那片废墟。你仍然可以就着暮色分辨出破碎的砖瓦和木头,偶尔还有管子从地上冒出来,如同杂草一样。然后你往前走,一路又经过许多成堆的瓦砾,还有数不清的小水坑在路灯下一闪一闪。
山上就是我们家,你来到山脚,在犹疑桥上停住脚步,回头眺望我们昔日逍遥地的废墟,如果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你可以看见那排旧的电线杆——上面仍然没有电线——顺着你刚才的来路消失在暮色中。你可以看见黑压压的鸟儿不安地聚集在电线杆顶上,似乎在等待那些曾经横跨天空的电线。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站在那座小木桥上,看见远处的碎砖瓦砾间升起两股烟。也许是政府的工人在进行一项慢得永无止境的工程,或者是孩子们在玩某种越轨的游戏。可是这两股被夜空衬托的烟,使我的心情陷入忧郁。它们就像某个废弃的葬礼上的柴堆。就像川上夫人说的,是一片坟地,如果你没有忘记昔日经常光顾这里的那些人,你就会忍不住这样想。
我把话题扯远了。我刚才是想叙述节子上个月在这里小住的情景。
我也许已经说过,节子来的第一天主要是坐在外面的阳台上,跟她妹妹聊天。我记得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的两个女儿就女人的话题聊得很深,我离开她们去找我那外孙,他几分钟前跑进屋里去了。
我在走廊的时候,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房子都摇晃了。我大吃一惊,赶紧走进餐厅。白天的那个时候,餐厅基本上处于阴影之中,我刚从明亮的阳台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清一郎根本不在屋里。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紧跟着又是几声,还伴随着外孙的喊叫声:“呀!呀!”声音是从旁边的钢琴房里传出来的。我走到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打开门。
钢琴房跟餐厅不同,整个白天都能照到阳光。这里光线明亮充足,如果面积再大一点,在这里吃饭倒是一个理想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用它来存放画作和材料,但现在除了那架立式德国钢琴,屋里空无一物。毫无疑问,空荡荡的屋子吸引了我的外孙,就像先前阳台吸引了他一样。我发现他在地板上前进,一边奇怪地跺着脚,在我看来是在模仿什么人骑马跑过开阔地。他背对着门,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在观察他。
“外公!”他说,气愤地转过身,“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对不起,一郎,我没有意识到。”
“我现在不能陪你玩!”
“实在太抱歉了。可是在外面听着声音太刺激了,我就想进来看看。”
外孙继续气呼呼地瞪着我。过了一会儿,他闷闷不乐地说:“好吧。但是你必须坐下来,不许出声。我忙着呢。”
“很好。”我笑着说。“非常感谢,一郎。”
我走过屋子,在窗口坐了下来,外孙一直用眼睛瞪着我。前一天晚上一郎跟母亲来的时候,我送给他一个素描本和一套彩色蜡笔。现在我注意到素描本放在旁边的榻榻米上,周围散落着三四支蜡笔。我看见素描本的前几页已经画了东西,刚要拿过来细看,一郎突然又开始了刚才被我打断的演出。
“呀!呀!”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但一点也看不懂他演的是哪一出戏。他忽而重复骑马的动作,忽而又似乎跟无数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他嘴里一直不出声地嘟囔着几句口号。我努力想听清,结果发现并没有具体的话语,只是用舌头打出声音。
他尽量不理睬我,但显然我的存在还是对他产生了抑制作用。有几次,似乎灵感突然离开了他,他动作做到一半就停住了,然后才又行动起来。过不了多久他就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鼓掌,后来决定不鼓了。
“很精彩,一郎。可是你告诉我,你演的是谁呢?”
“你猜,外公。”
“唔。是不是义经大人[1]?不是?那就是将校的武士?唔。是不是忍者?风的忍者。”
“外公完全猜错了。”
“那就告诉我吧,到底是谁呢?”
“独行侠!”
“什么?”
“独行侠!银马!”
“独行侠?是个牛仔吗?”
“银马!”一郎又开始骑马奔驰,这次嘴里还发出马嘶声。
我注视了外孙一会儿。“你怎么学会扮演牛仔的,一郎?”我终于问道,但他只顾骑马、嘶鸣。
“一郎,”我加重了语气,“等一等,听我说。扮演义经大人那样的角色才有趣呢,比这有趣得多。我告诉你为什么好吗?一郎,听外公说给你听。一郎,你听外公说呀,一郎!”
也许我不经意地提高了声音,只见他停下来望着我,脸上带着惊异的表情。我继续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对不起,一郎,我不应该打断你的。当然你想扮演谁就扮演谁,牛仔也行。你必须原谅你的外公。他刚才有点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