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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间的另一侧挂着杰西还活着的朋友们的照片。这些朋友们也多是歌唱家或演员,当中也有几位医生和作家,杰西偏爱名人。我不知道这两组收藏当中的哪组更恐怖一些,是那些死者的照片,还是那些不知死为何事,但却身穿戏装扮演过瓦格纳歌剧中那些头上长角的英雄、唐璜或是威廉·退尔[38]的人的照片。后者往昔的辉煌已成过眼烟云,他们仍在等待死亡,现在已经谦逊多了,而且现如今,他们也已经太老迈,无法扮演照片上的角色了。

“洪堡亲王[39]!”一个驼背的矮个男子在我身后说。“那是我当年扮演的!而现在呢?”

我转过身看了看他,再回头看那张照片。“那是您?”

“那是当年的我,”看上去老态龙钟的男子回复道,“十五年前!在慕尼黑!小剧场!报刊纷纷认为今后十年‘洪堡亲王’非我莫属,预言我前程似锦。前程!不错吧!前程!”他后退半步一鞠躬:“格雷戈尔·哈斯,退休的室内剧演员。”

我小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哈斯盯着那张与他毫无相似之处的照片。“洪堡亲王!人们还认得出我吗?当然认不出了!那时我脸上还没有皱纹,头上却有着浓密的头发。当时我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别发胖,因为我爱吃甜点,苹果派加掼奶油!可如今呢……”小老头解开他那过于宽大的西装上衣,露出干瘪的肚子。“要是杰西把这些照片烧掉就好了!但她对这些照片恋恋不舍,就好像我们都是她的儿子。这儿叫‘杰西俱乐部’!您知道吗?”

我点点头。还是在法国时,杰西的保护对象就这么自称了。“您也是俱乐部成员吗?”哈斯问。

“有时候是,谁又不是呢?”

“她在这儿替我找了份工作,给一家与瑞士有很多信函往来的公司当德语翻译。”哈斯小心地环顾一下四周说:“我不知道这差事还能干多久。瑞士各家公司会英语的文秘越来越多,过不了多久就用不着我了。”他仰视着我说:“摆脱了一种焦虑,会出现新的焦虑。您的情况也如此吗?”

“差不多吧。但人是可以习惯这种状态的。”

“甭管能不能习惯,”哈斯突然冒出一句,“某天夜里,人就上吊了。”

他颤抖着又鞠了个躬说:“再见!”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是用德语交谈的。我周围的大多数人都说德语,我想起在法国时杰西对此就很重视。如果流亡者之间交谈不用德语,她认为那不光可笑,而且甚至几乎意味着背叛。她无疑属于流亡者中的那一派,即把纳粹视为来自火星的人,他们强占了毫无抵抗能力的祖国。这与另一派的观点完全不同,另一派声称每个德国人身上都隐藏着一些纳粹气质。此外还有第三派,此派也主张每个人身上都隐藏着一些纳粹气质,尽管这种状况常常被冠以其他名称。这一派又有两个分支:哲学的和好斗的。罗伯特·希尔施属于好斗一支。

“格雷戈尔·哈斯给你讲他的故事了吧?”他问。“讲了。杰西把他的照片挂在这儿,这令他感到不幸。他情愿忘掉这一切。”

希尔施乐了。“格雷戈尔在他那小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照片,都是他那短暂得意时期的剧照。他宁愿死去,也不愿忘掉自己的不幸。他是个真正的演员,只不过他现在不再饰演‘洪堡亲王’,而是扮演离开了舞台到处打杂的角色。”

“那埃贡·菲尔斯特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问。“他回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他学不会英语。而且他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不知道他是谁。许多演员都有类似经历。菲尔斯特在德国很有名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儿得一再向别人拼读自己的名字,从移民局就开始了。这儿的人不知道他是何许人,这几乎彻底摧毁了他。有些事对某人来讲不过是毫无危险的小事一桩,对另一个人来说则是一场悲剧。当一家电影公司后来又要求他像个新手那样试拍时,他就与这儿彻底决裂了。他只想回去。他大概还活着,否则杰西会知道的。他在德国又登台演出了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杰西飘然而至。“咖啡煮好了!”她宣布。“苹果派也烤好了!就座吧,孩子们!”

我搂着她吻了一下。“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杰西。你说动了坦嫩鲍姆为我担保。”

“絮叨!”她边反驳边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开。“人不会那么快死掉。你绝对不会!”

“是你使我免遭厄运,不必作为水手乘坐一艘现代‘漂泊的荷兰人’号。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不得靠岸。”

“真有这样的船吗?”她问。

“有,”我答道,“坐满了流亡者,大部分是犹太人。还有很多孩子。”

杰西的圆脸阴沉下来。“他们为什么总跟我们过不去呢?”她喃喃自语道。“我们的人数很少嘛。”

“正因为如此,”希尔施说,“屠杀我们才不危险。不向我们伸出援手也不危险。我们是所有牺牲者中最有耐性的。”

杰西转过身。“罗伯特,”她说,“今天是我生日,我已是个老妇人了。让我们今天下午自得其乐地庆祝一下。我亲手做了苹果派,咖啡也是我亲手煮的。达尔姐妹也在,埃丽卡和贝阿特丽策!她们帮我打下手,现在她们正在端食物上桌。你行行好,别说晦气话。你这头政治倔骡要是能再恋爱一次就好了!”

我看到刚才坐在死者名册照片下的那位秀丽女子走了过来,手中端着咖啡壶。她身后跟着一位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们穿的衣服也相同。“双胞胎!”杰西骄傲地说,就好像她是缔造者似的。“真正的孪生姐妹!还俊俏无比!早晚她们会成为电影明星的!”

这对孪生姐妹步履轻盈地走来走去,她们的双腿修长,长着黑色眼睛,头发染过。“人们很难将她们区分开,”我身边一个人说,“据说其中一个像妓女般淫荡,另一个则像清教徒般清纯。”

“她们不是有不同的名字嘛。”我说。

“正因为如此,”我旁边的人解释说,“这俩小娘们儿总拿她们的名字闹着玩,互相冒充对方。这让她们很开心,可对爱上其中一个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种魔鬼游戏。”

我蛮有兴趣地抬头望了一眼。这倒是一种新奇的不同感受:爱上孪生姐妹。“您是爱上其中的一个了,还是两个都爱?”我问。

“我叫莱奥·巴赫。”那男子说。“坦白地说,我爱那个妓女型的,”他解释道,“只是常常搞不清楚哪个是。”

“这不难弄清。”

“我开始也这么想。尤其是今天,两姐妹手里都拿着咖啡壶和糕点。我偷偷捏了其中一个的屁股蛋,结果她往我的蓝色西服上泼了咖啡。然后我又捏了另一个的屁股蛋,她同样往我西服上泼了咖啡。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捏错了、两次捏了同一个人的屁股蛋还是怎么的。这对孪生姐妹动作敏捷,出入房间如同闪电。您怎么看这事?让我生疑的是,怎么两次的反应都一样,全是往我身上泼咖啡呢?这更说明两次碰上的都是同一个人,您也这么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