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金托什(第2/10页)
他二十六岁那年来到岛上,当上了种植园主。在德国占领时期,他是定居塔鲁阿岛的少数白人之一,在当地人中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德国人让他当了行政官,他在这个位子上一待就是二十年,英国人占领这座岛以后更加得到巩固。他用专制手段统治这座岛屿,取得了圆满的成功。成功的声望是麦金托什对他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但两个人并不投缘。麦金托什长相丑陋,姿态笨拙,身材又高又瘦,前胸狭窄,肩膀佝偻。他脸色蜡黄,双颊凹陷,两眼大而阴沉,嗜好读书,书运到这儿拆包的时候沃克尔过来看了看,转身朝麦金托什粗声大气地笑了几声。
“你把这些垃圾弄这儿来有什么鬼用?”他问。
麦金托什的脸涨得通红。
“很遗憾你觉得这是垃圾。我把书带来是因为我要阅读。”
“你说你带不少书过来,当时我还以为有我能读的呢。这里头有侦探小说吗?”
“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
“那你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你要那样想,我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了。”
每趟邮件都给沃克尔带来一大堆定期刊物,有新西兰的报纸和美国的杂志,麦金托什对这类出版物表露出的蔑视让他十分恼怒。他没心思看麦金托什闲暇时沉浸其中的那些书,觉得只有装样子的人才去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和伯顿的《忧郁的解剖》。而且,他从来没学过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品评起自己的助手毫不客气。麦金托什渐渐看透了这个人的真实面目,闹嚷嚷的好脾气后面,他察觉出那令人痛恨的庸俗狡诈、自负和盛气凌人。奇怪的是,尽管如此,沃克尔内心却有种羞怯,让他讨厌那些跟他秉性不合的人。他天真地凭人家的言辞来评价他们,如果里头没有诅咒和下流的字眼——他自己的话大部分由这些东西组成,他就会满心疑忌地看着他们。到了晚上,两个人打起皮克牌。他打得不好,虚荣心却很强,一旦赢了便嘻嘻哈哈嘲笑对手,要是输了就大发脾气。难得有几个种植园主或商人开车过来打上一次桥牌,沃克尔便会显露出麦金托什认定的那种个性之光,打起牌来全然不顾自己的搭档,想叫牌就叫牌,争吵不断,用他的那副大嗓门镇住对家。他经常有牌不跟,每到这会儿他又讨好地哀叹说:“哎呀,你们不该怪罪一个眼神不中用的老人吧?”他不知道对家都在哄着他高兴,并没打算严格按规矩玩吗?麦金托什用蔑视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玩过牌后,他们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喝着威士忌,开始讲各自的故事。沃克尔兴致勃勃说起他的婚姻。他在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以至于新娘一逃了之,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他跟岛上的女人有过无数次奇遇,全都庸俗不堪、肮脏下作,描述这些时他颇为自己的本事自豪,让挑剔的麦金托什听着觉得刺耳。他是个下流、好色的老家伙,觉得麦金托什是个可怜虫,因为对方不肯分享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事,别人都喝醉了,唯独麦金托什保持清醒。
沃克尔鄙视他还因为他工作起来井然有序。麦金托什喜欢按规矩办事。办公桌总是整整齐齐,公文全都工整地做了摘要,想要什么文件随手就能拿到,他们辖内事务所需的规章制度他记得滚瓜烂熟。
“简直胡闹,”沃克尔说,“这个岛我管了二十年了,从没用过什么条条框框,现在也不打算用。”
“这不让你更方便吗?省得你找封信也要花上半小时。”麦金托什问他。
“你不过是一个该死的官僚。不过你这家伙人倒也不差,在这儿待上一两年也就正常了。你的不足之处就是不喝酒。要是每个礼拜灌上一回,也就坏不到哪儿去了。”
奇怪的是,沃克尔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下属心里对他的厌恶,并且这种厌恶逐月增强。沃克尔尽管嘲笑他,还是渐渐习惯了他,几乎开始喜欢他了。沃克尔对别人的怪癖有一定的肚量,只把麦金托什当作一个怪人,也许是喜欢他,自己并未察觉,所以常拿他来逗趣。他的幽默包含粗鲁的揶揄挖苦,所以总是需要一个笑柄。麦金托什做事精准,有德行,节酒,这些都是再好不过的挖苦对象。他那苏格兰人的名字为那些惯常说的苏格兰笑话提供了机会。但凡有两三个人在场时,他就会拿麦金托什当靶子引得大家开怀大笑,这最让他得意了,他把荒唐可笑的事情说给当地人听,麦金托什的萨摩亚语还派不上用场,看见沃克尔用下流的方式提到他,逗得别人毫无拘束地笑起来,他也善意地一笑了之。
“听我说句话,麦克,”沃克尔粗声粗气地对他说,“你得经得起人家开玩笑。”
“刚才说的是个笑话吗?”麦金托什笑着说,“那我听不出。”
“苏格兰人啊[3]!”沃克尔吼道,“只有一个办法让苏格兰人明白笑话,那就是外科手术。”
沃克尔全然不知,再没有什么比揶揄更让麦金托什不能忍受的了。他会在深夜醒来,在雨季无风的夜晚,闷闷不乐地思索着几天前沃克尔脱口而出的讥嘲。那些话在心头隐隐作痛,令他的心中蓄满了愤怒,脑子里构想着种种方式来报复这种欺凌。他曾出言回敬过他,但沃克尔有善辩的天赋,话说得既粗鲁又明白,这便成了他的优势——他愚钝的头脑理解不了微妙机智的讽刺,反倒让他刀枪不入。他的自我满足让人不可能伤害他,那响亮的嗓门、咆哮般的笑声,全都是对付麦金托什的武器,让他无从抵抗。麦金托什明白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要暴露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学会了控制自己,但仇恨越发强烈,最后变成了一种狂热的偏执。他疯子一般警觉地观察沃克尔,每一个卑劣的事例,每一次显露出孩子气的虚荣、狡猾和粗俗,都可以填补他的自尊。沃克尔吃相贪婪、粗枝大叶、污秽不堪,这让在一旁看在眼里的麦金托什很是满足。他留意记录沃克尔愚蠢的言辞和语法错误,知道沃克尔不怎么尊敬自己,他在上司对自己的评价中找到一丝苦涩的满足感,增加了他对这个心胸狭隘、自鸣得意的老家伙的蔑视。得知沃克尔完全没意识到他对自己怀恨在心,这让他有种奇特的快感。这个喜欢公众吹捧的傻瓜,竟无聊地幻想着人人都钦佩他。又一次,麦金托什无意中听到沃克尔在谈论他。
“等我把他打磨成个样子就行了,”他说,“他是条不错的狗,爱自己的主人。”
麦金托什那张蜡黄的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尽情地笑了很久。
不过,他的仇恨并不盲目,相反,还特别清醒、敏锐。他对沃克尔的手段有准确的判断——他有效地统治着自己小小的王国,公正、诚实,手头有各种赚钱的机会,但他比当初委任这一职位的时候更穷,养老的唯一依靠就是最终退离公职后才能领到的退休金。让他自豪的是,靠着一个助理和一个混血职员,他得以将这座岛屿管理得有条不紊,远胜于首府阿皮亚所在的乌波卢岛,那座岛上有一大批官员。是有几个本地警察维护他的权力,但他并不动用警力,而是以虚张声势的恫吓和爱尔兰式的幽默施行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