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金托什(第6/10页)

“修这条路是为我好吗?我能从中得到什么益处?这都是为了你们,让你们能舒舒服服走路,舒舒服服运送椰子干。我愿意付钱让你们干活,尽管这活儿是为你们自己干的。我出的价钱很慷慨。现在该你们付钱了。如果你们把路修完,再把我要付给他们的二十英镑付清,我就把马努阿的人打发回家。”

屋子里一片喧嚷。他们想跟他讲道理,跟他说他们没钱。但不管说什么,他一概以粗暴的讥笑作答。接着,时钟敲响了。

“午饭时间到了,”他说,“把他们都轰出去。”

他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了屋子。等麦金托什跟上时,发现他已经在桌边坐下,脖子上围了一块餐巾,握着刀叉等着中国厨子给他上餐。他看上去兴高采烈的。

“我算是把他们治服帖了,”他说。麦金托什也坐了下来。“以后再修路,就没这么麻烦了。”

“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麦金托什冷冷地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是当真要让他们付出二十英镑吧?”

“给你打包票我是当真的。”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你不知道?我有权在这个该死的岛上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我觉得你把他们欺负得够狠的了。”

沃克尔哈哈笑了起来,肥肉直颤。他并不在乎麦金托什怎么想。

“需要你的意见的时候我会问的。”

麦金托什脸色煞白。以往的痛苦经历让他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保持沉默,他死命地克制着自己,以至于感到既恶心又乏力。摆在面前的食物他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是厌恶地看着沃克尔把一块块肉塞进他那张大嘴里。这个肮脏贪吃的家伙,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需要有强壮的胃口。麦金托什打了一个寒战,一种巨大的渴望攫住了他,想要羞辱一番这个下流而又残忍的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亲眼看着他的上司被羞辱,受一受他让别人受的苦。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这个恶棍。

白天慢慢过去。麦金托什本想在午饭后睡一会儿,但心里那股火气不容他安歇,只好去读书,结果文字在他眼前飘游不定。烈日无情地照射着,他盼着下一场雨,虽然雨不会带来任何凉意,只能让天气更炎热,潮气更大。他生长在阿伯丁,心里猛地对那城市的花岗岩街道上呼啸而过的寒风充满了渴望。在这儿他是个囚犯,囚禁他的不仅是那平静的大海,还有他对那个讨厌的老家伙的深深痛恨。他两手按着阵阵作痛的脑袋,真想杀了那个人啊。最后,他总算恢复了镇定,必须做点儿什么分一分心,既然没法看书,不如去把那些私人文件整理一下。这件事他早就打算做,却一直拖着没有动手。他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沓信件,一眼看见了自己那把左轮手枪。一股冲动在脑中一闪而过,想用一颗子弹打穿对方脑袋,从此逃脱难以忍受的生之束缚。他不让自己多想,马上拂去这个念头。他发现由于空气潮湿,左轮手枪已经有点儿生锈,便拿起一块油抹布擦拭起来。正忙着,只听有人在门口偷偷摸摸转悠。

他抬起头嚷了一声:“谁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马努马出现在门口。

“你想干什么?”

族长的儿子站在那里,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显得十分憋闷。

“我们付不出二十英镑。我们没有钱。”

“我有什么办法?”麦金托什说,“沃克尔先生的话你也听见了。”

马努马开始求情,说的一半是萨摩亚语,一半是英语。哀苦的诉说抑扬顿挫,带着乞丐一般的颤音,让麦金托什厌恶不已。他痛恨这个人竟然窝囊到这种地步。真是个可悲的东西。

“我什么忙也帮不了,”麦金托什厌烦地说,“你知道这里是沃克尔先生做主。”

马努马再次沉默下来。他仍站在门口。

“我生病了,”他最后说,“给我点儿药。”

“你哪儿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就是病了。我身上觉着疼。”

“别站在那儿,”麦金托什厉声说,“进来,我给你看看。”

马努马走进小房间,站在桌子前。

“我这里和这里都疼。”

他把两手放在腰部,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突然,麦金托什意识到这孩子的目光落在左轮手枪上,刚才见马努马出现在门口,他便随手把它放在了桌子上。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让麦金托什觉得十分漫长。他似乎已经猜到这个卡纳卡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心狂跳起来。接着,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行动受到某种外来意志力的支配,不是他本人,而是一种陌生的力量控制了他身体的动作。他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机械地用手摸了摸,好让自己说出话来。他努力回避马努马的眼睛。

“在这儿等着。”他说,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捏住了他的喉管,“我去药房给你取点儿药。”

他站起身来,感觉有点儿摇晃,是幻觉吗?马努马默默站在那儿,虽然麦金托什一直回避着目光,但知道他正无神地望着门外。先前那种陌生的力量驱使他走出房间,但他自身的意识让他一把抓起几张纸盖在左轮手枪上,以免让人看见。他去了药房,拿出一粒药丸,往一只小瓶子里倒了些蓝色的顿服剂,然后出门来到院子。他不想再回自己的房间,便朝马努马喊了一声。

“到这儿来。”

他把药递过去,告知了服用方法。他心里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无法去直视这个卡纳卡人。跟马努马说话的时候,他只是看着对方肩膀。马努马拿了药,鬼头鬼脑地溜出了大门。

麦金托什走进就餐室,又翻了翻那些旧报纸,但读不下去。房子里非常安静,沃克尔在楼上自己的房间睡觉,中国厨子正在厨房里忙着,两个警察都出去钓鱼了。一种怪异的沉寂笼罩着这座房子。麦金托什脑子里一遍遍回响着那个问题:左轮手枪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他鼓不起勇气去瞧一瞧。半信半疑虽让人害怕,确定无疑就更让人恐怖了。他开始冒汗,最后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静默,拿定主意去大路尽头一个名叫杰维斯的商人那儿看看,那店铺离这儿大概一英里远。那人是个混血儿,但他的白种人成分让人可以跟他聊一聊。麦金托什想逃离这间平房,逃离那铺着一堆乱纸的办公桌,还有乱纸下面的东西,或者已然空无一物。他沿着大路走着,经过一座族长住的漂亮小棚屋,有人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他来到那片店铺,商人的女儿坐在柜台后面,她肤色黝黑,有一张宽脸盘,穿着粉红色的上衣和白色的粗布裙子。杰维斯希望他能娶她为妻。他有钱,曾跟麦金托什说,做他女儿的丈夫自然也会很富裕的。一见到麦金托什,她的脸有点儿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