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纪事之我主沉浮 第三卷 物换星移几度秋 第二十七章 秋云暗几重(第2/2页)
地上是随处可见的异族兵士们的尸体、明晃晃的弯刀、箭弩以及残破的军旗。
骑在形貌神骏、毛色油亮的宝马上俯看着狼藉的战场,朱瞻基试图去体会当年明成祖朱棣纵横草原,饮马南京,问鼎天下时的激情澎湃与英雄气概,只是今时今日的心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为什么呢?”天子忧虑渐起。
“是不安。”徒步而来穿着戎装的许彬站在朱瞻基的马下,他的手里牵着一个断了手臂满身血污,个子还没到他胸口处的异族少年。
“我恨你,明朝皇帝。”指着朱瞻基,那个早已被痛苦折磨的五官紧紧凑在一起几乎变了形的异族少年狠狠地说道。
“大胆,小杂种想找死吗?”一个锦衣卫督统恶狠狠地斥责道,他提刀就要向少年砍去。
“退下!”朱瞻基的目光紧紧盯着马下的少年,“你恨朕手下的兵士杀了你的父兄亲人?可是每年夏秋之际,你们马踏中原,又杀死了多少手无寸铁的大明百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是被你们这些人从富足的中原赶到北方寒地去的。堂堂成吉思汗的子孙现在衣食不全,生活难以为继。所以,我们再回来抢你们的,天经地义。现在,我父兄和族人被你杀了,我要报仇!”少年脸上是与他年纪毫不相衬的执拗与毅然,眼中有怨、有恨、有悲,却没有半滴泪水。
朱瞻基的目光从男孩的脸上移到许彬的脸上:“你故意带他来,让他说出你想要对朕说的话,对吗?”许彬扭过脸去,看着天边渐渐升腾起来的红日,声音中带着一丝诡异与清冷:“世间万物,除了这太阳是东升西落,日日不辍,亘古不变以外,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我们脚下的土地,现在属于大明,以前属于元、宋、唐,在此之前还曾经属于过很多朝代,也曾经属于很多的君主。”“住口!”策马而来的朱瞻墉飞身下马,用手狠狠击了许彬一拳,“书呆子,说的什么胡话,再说下去,你脑袋先得搬家!”许彬笑了,他牵着那个受伤的少年下去疗伤了。
回程路上,朱瞻基忍不住问许彬:“你是怎么收服那个孩子的?”许彬笑了,他的笑容中尽是苦涩与无奈,“很简单,我告诉他,想要复仇,就要先活下来!哪怕救你的正是你的仇人。”“许彬,你乃翩翩青年才俊,文韬武略不输于杨荣、杨傅等人,但是在永乐和洪熙两朝都没有得到重用,你知道这是何故?”朱瞻基刻意拉紧了缰绳让马儿放缓了步子与许彬并行。
许彬不置可否。
朱瞻基继续说道:“因为你活得太超脱也太明白了。任何事情你都能洞察于千里之外,这份澄明与清醒足以让帝王胆寒。”许彬对上朱瞻基的目光毫不回避,“谢皇上褒扬!”“你?”朱瞻基举起手中的马鞭,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挥打在许彬那张俊秀如玉的脸上,这个人确实是太过狂妄了,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缓缓说道:“朕已经决定从安南撤军,只是碍于从太祖高皇帝时留下的成例,必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否则‘与祖制相悖、背祖妄为’的这顶大帽子就会被谏臣们扣到朕的头上。”“皇上圣明!”许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笑容,是欣慰,是欣赏,还有一份了然。
朱瞻基用马鞭在他头上晃了又晃,“你呀!真是叫朕爱也不是,恨也不行。好好改改你的性子,在朕身边做个像杨荣那样的良师益友、良臣贤士不行吗?非要这样故弄玄虚、与众不同吗?”许彬眼底的笑容还在,只是多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黯然与落寞,眉宇间流露出的忧郁令人心疼,只是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千年不变的神情,淡然如风,他对上天子的龙目似是而非地说了句:“皇上有皇上的无奈和顾忌,臣子也是一样。”这话似乎是一句推托回避之言,只是目光交集,朱瞻基从他的眼神中仿佛洞悉到了什么隐情,他似乎可以谅解,于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彼此,他说:“许彬,其实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朕就有些羡慕你。羡慕你如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羡慕你纵横秦淮,醉卧花丛的潇洒与自在,羡慕你的恃才傲物,挥金如土,羡慕你的快人快语,写意人生。可是羡慕归羡慕,朕却不能由着性子像你一样。其实说你澄明,你也并非万事参透,就像这皇位,你没有坐过,并不知道天子的龙椅就是在炙火上炼烤,百炼成钢,百忍成事。这军国大事、后宫内务,其实半点儿也不能随心所欲。”朱瞻基缓缓道来,这一番发自肺腑的剖析伴着马蹄阵阵发出的声响,竟然像是一首出塞曲,有些慷慨,有些激昂,还带着一种悲怆。
许彬凝视着眼前的天子,这是大明朝第五位天子。
他,远没有太祖朱元璋的开天之勇,也没有成祖朱棣的英雄豪迈,不似建文帝朱允文那样崇尚儒术,更不像洪熙帝朱高炽那般厚德载物。
很难用一句话来评说他。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不像天子,如同稚子一般、清澈,明亮,这样的清无尘垢、质朴纯净,古往今来的帝王难有与之匹敌的,从他眼中泻出的正是一种称为真挚的柔情,这种真挚足以让手持利刃的敌人弃械相投。
久久地凝望之后,许彬低下自己高昂的头,双手一抱正色说道:“许彬,谢皇上今日的明示!”“啪”的一声,朱瞻基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打下来,没有抽在许彬的脸上,却狠狠抽在自己的坐骑之上。
一骑绝尘,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许彬稍稍一愣,随即策马扬鞭紧紧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