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雾(第2/5页)

没想到,现实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残忍——明明已经相隔千里,兜兜转转,却还是再遇了。

如今,她僵硬地抬着头,回视着风小雅的目光,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等待着谎言被揭穿的一刻。她想她没什么可畏惧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押回那个活死人墓般的山庄罢了。

只要她还活着,一切就还有盼头。

所以……来吧!

结果,风小雅的目光很随意地从她脸上掠了过去,转头对薛采道:“你打算让花子大人以什么身份替你出席?”

薛采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话,颐非已扑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药童怎么样?比如说江晚衣的师弟什么的……”

薛采面色微变。

秋姜自是听不出颐非是在用姜皇后的陈年旧事揶揄薛采,她只是感到很震惊——

风小雅居然、居然、居然……没认出她?

他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变化,也不再看她,很认真地注视着薛采,等着他的回答。

难道他不记得她了?

怎么可能?!

秋姜僵直地愣在原地。

之前千方百计地想躲避,希望这个人没有发现她,如今他真没发现她,她反而感到异常难受起来。

在秋姜一团紊乱的思绪中,晚宴继续进行。

颐非喝酒,薛采吃菜,唯独风小雅喝着茶,什么也没碰——他果然跟记忆中一样,是不沾荤腥的。

三人的交谈并不密集,许是有下人在场的缘故,话都点到为止。偶有几句争执,秋姜也没听进去。只知道最后当柳絮推她时,却是颐非醉了,薛采命她送颐非去客房休息。

柳絮很不高兴,她对颐非一直抱有幻想。然而,薛采冷冽的目光能洞穿一切私心,当他看了柳絮一眼后,柳絮便不敢再争,将颐非交到了秋姜手上。

秋姜只好扶着东倒西歪的颐非去客房。

走到一半,颐非忽然蹲下身呕吐,秋姜等他吐完,想再扶他起来,他却索性往地上一躺,睡了。

秋姜没办法,只好把他背起来,扛回屋中。

颐非在她背上咯咯笑,口齿不清地说:“你力气好大,居然能背得动我。”

秋姜点头:“我连马都扛过。”

“哟这么狠?什么时候?多高的马?”

“有次山路上,遇到一位姑娘,因为爱马被蛇咬了而哭泣。我替她扛马下山求医,她十分感激,给了我一片金叶子。”幸亏那片金叶子,她才有了来璧国的盘缠。

颐非叹道:“好心有好报。”

到客房后,秋姜打水给颐非擦脸。颐非笑着笑着,忽然收了笑,定定地看着她。

他眼中有很深的情绪。

有点悲伤,有点留恋,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怨念。

看得秋姜心中一抖。

秋姜道:“大人,睡吧。”

颐非回答:“咦?我不是一直没醒过么?”

说完这句话他就睡过去了。睡容恬静,在褪去轻佻的、张扬的、猥琐的笑意后,倒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秋姜帮他压了压被角,转身离开。刚打开门,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

那人头戴斗笠,身穿灰衣,不是别人,正是风小雅随行两名车夫中的焦不弃。

焦不弃在看见秋姜后,拱手行了一礼:“夫人,公子有请——”

秋姜的手在衣袖中握紧,莫名松了口气。

风小雅果然认出了她。

晚宴上之所以装作不认识,是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吧。

秋姜垂头,默默地跟着焦不弃离开。

床上明明沉睡过去的颐非忽然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黑瞳剔透,哪有半分醉意?

***

风小雅依旧住在马车里。

马车的车壁合起,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焦不弃将秋姜带到车门前,车门由内自开,车内温暖如春,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黑色的软榻旁有一只白玉脂瓶,瓶里插着一束白色鲜花,香气便是从此而来。

秋姜的睫毛微微一颤。她想了起来,这是姜花。

风小雅道:“坐。”

秋姜在他对面坐下。

风小雅看着她,目光怪异,专注,却又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她只是幅画,而他正巧在研究这画上的人是如何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无爱亦无恨。

秋姜忍不住先开口道:“你是来抓我回去的么?”

“是,你当如何?”

好像……也只能束手就擒……秋姜握紧双手,沉默了半响后,却抬眼道:“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

要是的话,早抓了,不必如此迂回地在薛相和花子大人面前装作不认识。

风小雅将一样东西推到她面前,“就差你了。”

秋姜打开来一看,居然是休书。

诧异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风小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脸。

她忙将休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写着因为嫉妒无子,故而休之。

秋姜心想呸,之前席间听他和薛采他们的谈话,分明是此人想要娶女王,所以才把侍妾们全休掉。

不过,如此一来,是否意味着……她自由了?

他不但不计较她私逃之罪,还愿意放她自由?

秋姜不禁凝视着风小雅。

陶鹤山庄相见时她病得迷迷糊糊,并未看个真切。刚才宴上她心乱如麻,也没能好好打量。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好好地看他。

她的第一个结论是:此人果然是一个久经痛苦之人。

在燕国街头巷尾百姓皆知的版本里,风小雅生来不幸,患有融骨之症。那是一种非常罕见并让人无比绝望的病。因为骨骼无法正常长成,随着年纪的增长,骨关节逐渐肿大,出现不同程度的弯曲和增生,令整个人行动艰难,无时无刻不处于疼痛之中。

但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就在于他并没有被此病拖垮,变成半身不遂的废人,而是另辟蹊径勤奋练武,坚挺地活了下来。

人们在提及他的名字时想到的全是此后的功成名就:他那名震朝野的宰相父亲,他那十一个出身卑贱却又貌美如花的妻妾,他那号称玉京三宝之一的乐技,以及燕国国君对他的无上宠爱……他活成了潇洒自由的样子,阴霾与病痛,都似已离他远去。

但秋姜看着他,就知道这个人的痛苦,巨大到常人无法想象。

严格自律、昼度夜思的人,才会这么正襟危坐,脊柱笔挺,像一把拉满了的弓。

而要让一张弓保持这个样子,半点不得松懈。

稍有懈怠,就会崩溃。

秋姜的第二个结论是:他真美。

在玉京,有一首民谣:“鹤来速关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别爹娘。”说的就是风小雅的美貌和风流。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长,鼻子高挺,脸庞消瘦,整个人像镀了一层白釉。因为过于精致,从而俊美无匹,又因为过于冷白,而显得脆弱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