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凶途(第5/5页)
看来此人是个务实派。秋姜想,拿了那么多钱居然不想着吃喝玩乐。
“送酒楼一只不过二十,若自己烹制了卖,可高达七八十。不想自己开家酒楼么?”
田老头被说动,眼睛闪亮,但片刻后又暗了下去:“咱没那命,不图那利。”
颐非注视着他骨关节格外粗壮的手指,悠悠道:“你怎知没那命?”
“我们这种人,每次出海都是把命押上,老天不管,才能活着回来,老天若看你一眼,你便死了……”田老头说着补完了渔网,佝偻着站了起来,回视着颐非道,“我知道你跟我套近乎,想逃。因为你知道,老孙头拿不到钱回来,你们会死;他拿了钱回来,你们还是会死。我劝你们认命。这块破地,大家都得认命。”
颐非沉默了。
田老头出去了,从屋外锁上了门。如此一来,破旧发霉的小屋里,只剩下秋姜和颐非两人,还有藏在柴堆下的两具尸体。
秋姜身受重伤,耳目仍在流血。
颐非身中奇毒,发着高烧。
两人都已油尽灯枯。
看来不用等老孙头回来,他们两个就会没命。
颐非发了会儿呆,强打精神,转向秋姜道:“是我拖累了你。若有下辈子,你希望我如何补偿你?”
“下辈子……”秋姜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然后变得阴沉,“我不想要下辈子!”
颐非笑了:“好吧好吧,那你就飞上天去当神仙,保佑下辈子的我吧。”
“你想要怎样的下辈子?”秋姜好奇。
“我想跟母亲重逢,有一个宽厚温柔的父亲。不必有钱有势,哪怕跟这里一样穷困,但大家都很努力,很和睦。”他看着破旧的茅屋,唇角的微笑越发轻柔了起来,“我从小就跟父亲一起出海,带着比我个头还高的鱼回来送给母亲,母亲一边夸我一边数落我又弄破了衣服,我把鱼眼下的葡萄肉割下来,偷偷送去给隔壁最好看的阿花。再长大些,我就娶阿花为妻,生好多孩子,母亲一边喊带娃好辛苦,一边让我脱下衣服给她补……”
秋姜听着梦呓般的这番话,想着颐非的生平,觉得世事真是讽刺。
颐非虽然幼时吃了很多苦,但毕竟是天潢贵胄,他的前半生各种算计,养晦韬光,玩世不恭,都是为了一件事——争夺皇位。
夺位失败,流落异国,投靠姜皇后,隐忍不发,也是为了能够东山再起。
此后与她相遇,结伴同行,看他跟云笛绸缪,步步为营,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
然而此刻的他,却说下辈子要当个平凡人?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还是最大的遗憾?又或者,只是一种自我慰藉的假象?似乎有了那样岁月静好放马南山的幻想,便有力量在这血腥世界中继续杀戮前行?
秋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你在这村子长大,酷吏常来盘剥,程王动不动就加税,你们一家三口连饭都吃不饱。你母亲虽不再遭受丈夫虐待,但会生病,病后无钱医治,只能躺在榻上等死。大海无情,每次出海都会死人。你父会死。你也会死。就算你不死,隔壁阿花也一心想嫁有钱人,逃离这个破旧贫穷的渔村。你会跟老孙头和田老头一样,一辈子光棍,根本娶不到老婆。”
颐非定定地看着她,轻笑变成了苦笑:“都快死了,就不能让我做个好梦么?”
“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没有来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想认命,就得把这一辈子改了!”秋姜说着一个翻身,奋力朝一旁的灶台爬过去。
现在放弃,就真的完了。
只要还有力气,就还有一线生机。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一幕幕画面从她脑中闪过,全是加入如意门后的,那些残忍严苛的训练,那些九死一生的考验,那些必须放弃尊严放弃自我放弃一切才能完成的任务,那些只要有一丝软弱就会被痛苦吞噬的抉择……她经历过了那么那么多。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死在这里?
秋姜用胳膊一点点地挪动着,努力朝灶台爬去。
颐非触目惊心地看着她,看着她被血污染的脖子长发和衣服,看着她眼中强大的求生欲,自己内心深处跟着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力量促使他也翻过身去,朝同一个目标爬了过去。
一寸、两寸……
一尺、两尺……
他和她终于并肩齐行。
事实上,这一路上,他们一直这样并肩齐行。
“怎么做?”
“算好时机,把手串烧了,可致人昏迷。”佛珠里的毒药虽然没了,但珠子本身燃烧后即是迷烟。只是如此一来,镔丝的机关也会失效,但生死关头,根本没得选择。
颐非表示会意,手使劲一伸,拿到了灶台上的火折子,递给秋姜。
秋姜将佛珠手串取下,塞进灶洞中,然后握着火折子,终于抓住了最后一丝生机,手都在抖。
两人爬了不过半丈距离,却似经历了一场生平最激烈的战争,此刻再躺着等待,就有种庆余生的感觉,不再想死了。
颐非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微薄的光,那一丝光,却令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明亮。
无论小屋多么破旧,人心多么黑暗,可天上的太阳依旧灿烂如昔,照着万物。
“七儿。”他轻轻地说,“我并不想当皇帝。只是,我想做的一切,只有当上皇帝后,才能实现。所以……”
颐非用最后一点力气转过头,看着一臂之隔的秋姜,她看上去又苍白又荏弱满是血污写充满秘密和不详,可落在他眼中,却似头顶的那一丝光。
“七儿,跟我联手吧。”
一年前,他曾对另一个姑娘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胜率很大,提出这样的建议不过是锦上添花。
带着轻佻、带着试探、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最终的结果是——那姑娘拒绝了他。
一年后,他对秋姜说了这句话。
他的希望非常渺茫,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整个过程充满变数,甚至他自己都已奄奄一息。
却含着一颗不值钱的真心。
秋姜会答应吗?
颐非心中充满了忐忑。
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后,他看见秋姜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弧度。
“好啊。”秋姜道。
这两个字,跟颐非记忆中母亲的歌声交汇在了一起,那是迦陵频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