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第2/4页)
叶尔莫莱也有老婆,每星期他去她那儿一次。她住在一间破破烂烂、快要倒塌的小屋里,凑凑合合、勉勉强强活着,今天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吃饱,总之,一直过着很苦的日子。叶尔莫莱这个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人,对待她却又无情又粗暴,他在家里显出一种又威风又严厉的神气,可怜的妻子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讨他的欢心,一看到他的眼神就发抖。她常常用最后一文钱给他买酒。当他大模大样地躺到炕上酣睡的时候,她总是低三下四地给他盖上自己的皮袄。我也不止一次看到他脸上无意中流露出的阴沉的凶狠神气,我很不喜欢他在咬死受伤的野禽时脸上的那副表情。可是叶尔莫莱从来没有在家里待过一天以上,一到别的地方,他又变成“叶尔莫尔卡”“叶尔莫莱”的卑称,其谐音在俄语是“小瓜皮帽”。——周围一百俄里以内的人都这样称呼他,有时他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最低下的仆役也觉得自己比这个流浪汉高贵,也许正因为这样都对他非常亲热。许多庄稼人起初像对待田野里的兔子一样,喜欢撵他和逮他取乐儿,过一会儿就把他放了,知道他是一个怪人后,就不再碰他,甚至给他面包,跟他聊天……我就是带了这个人出猎,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畔一个很大的桦树林里去伏击。
俄罗斯有许多河流同伏尔加河一样,一边是山,另一边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这样。这条小河弯弯曲曲,蜿蜒如蛇行,没有半俄里是直流的。有的地方,从陡峭的山冈上望去,十几俄里的小河,连同堤坝、池塘、磨坊、一片片爆竹柳做篱笆的菜园和茂盛的果园,尽收眼底。伊斯塔河里的鱼真是多极了,尤其是雅罗鱼(庄稼人在热天里常常用手在树棵子底下捉这种鱼)。小小的滨鹬啾啾叫着在点缀着一处处冰凉而清澈的泉水的岩石岸边飞翔;野鸭向池塘中央浮游,小心翼翼地四面打量着;苍鹭伫立在河湾中峭壁下的阴影里……
我们伏击了大约有一个小时,打到两对山鹬。我们想在太阳出山以前再来碰碰运气(早晨也可以打伏击),就决定到附近的磨坊里去过一夜。我们走出树林,下了山冈,河里翻滚着暗蓝色的波浪。空气由于充满夜间的潮气,越来越浓。我们敲了敲大门。院子里有几只狗一齐狂叫起来。“谁呀?”响起一个沙哑的、带有睡意的声音。“打猎的,我们来借个宿。”没有回答。“我们付钱。”“我去对东家说说……嘘,该杀的狗!……还不都给我死掉!”我们听到这雇工走进屋里去了,他很快就回到大门口来。“不行,东家说,不让进来。”“为什么不让进去?”“他怕嘛,你们是打猎的,说不定你们会把磨坊烧掉,因为你们带着火药呢。”“胡扯什么!”“前年我家磨坊就烧过一回了,有一帮牲口贩子来借宿,不知怎的就烧起来了。”“可是,老弟,我们总不能在外面过夜呀!”“那就由你们了……”他呱嗒呱嗒地拖着靴子走了。
叶尔莫莱骂了他许多难听的话。“咱们到村子里去吧。”到末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离村子有两俄里……“咱们就在这儿,在外面过夜吧,”我说,“今天夜里很暖和,给几个钱,让磨坊老板送一些麦秸出来。”叶尔莫莱也就同意了。
我们又敲起门来。“你们干什么呀?”又传出雇工的声音,“已经说过不行嘛。”我们就把我们的意思对他说了说。他去和东家商量了一下,就和东家一起走了回来。旁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磨坊老板走了出来,高高的个头儿,肥头大脑,肚子又圆又大。他答应了我的要求。
在离磨坊百步远处,有一座四面通风的小小的敞棚。他给我们抱来一些麦秸和干草,抱到敞棚里;那个雇工在河边草地上架起茶炊,蹲下来,就热心地用管子吹气生火……炭火一闪一闪的,照亮了他那年轻的脸。
磨坊老板跑去叫醒他的老婆,到末了自己提出要我到屋里去睡,可是我还是愿意在外面过夜。磨坊老板娘给我们送来牛奶、鸡蛋、土豆、面包。茶炊很快就烧开了,我们就喝起茶来。河面上升起一股股雾气,没有风,秧鸡在周围咯咯高叫,磨坊的水轮边,响着轻微的声音,那是水点从轮翼上往下滴,水从堤坝的闸门里往外渗。
我们生起一个不大的火堆。就在叶尔莫莱在火灰里烤土豆的时候,我打起盹儿……压得低低的、轻轻的絮语声使我惊醒。我抬起头来,看到磨坊老板娘坐在火堆旁一只倒放着的木桶上,在和我的同伴说话儿。我先前从她的服装、行动和口音已经看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不是农妇,也不是小市民家女子,只是现在我才看清了她的容貌。看样子她有三十岁,瘦削而苍白的脸上还保留着美艳动人的风韵,我尤其喜欢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她把两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托着腮。叶尔莫莱背对我坐着,正在往火里添木柴。
“任尔杜赫村又流行瘟疫了,”磨坊老板娘说,“伊凡神甫家死了两头母牛……上帝保佑吧!”
“你家的猪怎么样?”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活着呢。”
“能给我一头小猪就好啦。”
磨坊老板娘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叹了一口气。
“和您一道的是什么人?”她问。
“一位老爷,科斯托马罗夫村的。”
叶尔莫莱把几根枞树枝儿扔进火里,树枝儿立刻一齐发出毕剥声,浓浓的白烟往他脸上直扑。
“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屋里去?”
“他害怕。”
“瞧,这胖子,大肚子……亲爱的,阿丽娜·季莫菲耶芙娜,给我弄杯酒喝喝吧!”
磨坊老板娘站起来,消失在黑暗中。叶尔莫莱小声唱起歌儿:
为找情妹妹,
靴子都穿碎……
阿丽娜带着一小瓶酒和一只杯子回来了。叶尔莫莱欠起身来,画了一个十字,一口气把酒喝干了。“真好呀!”他说。
阿丽娜又在木桶上坐下来。
“怎么样,阿丽娜·季莫菲耶芙娜,你还是常常生病吗?”
“总是不舒服。”
“怎样不舒服?”
“一到夜里就咳嗽,很难受。”
“老爷好像睡着了,”叶尔莫莱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说,“你没去看医生吧?阿丽娜,病越看越厉害。”
“我是没去看呀!”
“到我那儿去玩玩儿吧。”
阿丽娜低下头。
“到那时候我把我那个,把我那个老婆撵出去,”叶尔莫莱继续说,“真的。”
“您最好还是把老爷叫醒,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您瞧,土豆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