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第2/7页)
“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饮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宕;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将并加之;括发裸身,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官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仙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骛如家鸡之恋;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感帨惊龙,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风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砧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答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棱,淫心不死;伺狂童之人巷,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椽之香。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浪乘搓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鸯鸟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浩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
案既结,遐迩传诵焉。自吴公鞠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借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先生阅文至此而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渰杀?”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东昌府有个姓卞的牛医,生得一个女儿,小名叫做胭脂。这胭脂姑娘才貌双全,既聪慧又美丽。她的父亲很是珍爱她,想把她许配给清贵的门第,但是那些名家世族却嫌他家出身低贱,不屑于结这门亲,所以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没有出嫁。卞家对门住着龚家,妻子王氏,生性轻佻,喜欢开玩笑,是胭脂闺房中一块儿聊天的伙伴。有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门口,只见一个少年从门前走过,那少年身穿白色衣服,头戴白帽,风采动人。胭脂一见就动了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那少年,上下打量。那少年低下头,急忙走了过去。他已经走得很远了,胭脂还在凝神眺望。王氏看出了她的心思,开玩笑地说:“凭姑娘的才华美貌,能配上这样的人才不觉得遗憾。”胭脂一片红云飞上脸颊,羞怯怯地一句话不说。王氏问:“你可认识这位少年吗?”胭脂答道:“不认识。”王氏告诉她:“他是住在南巷的鄂秋隼,是个秀才,他父亲生前是个孝廉。我从前和他们家是邻居,所以我认得他。世上的男子没有比他更温柔体贴的了。他现在穿着一身白衣,是因为他老婆死了,丧期还没有结束。姑娘如果真有这份心,我可以捎个信儿叫他请人来说媒。”胭脂不说话,王氏笑着离去了。
过了几天,一直没有消息,胭脂心中怀疑王氏没空立即前去,又疑心鄂秀才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一定肯俯身低就。于是胭脂郁郁寡欢,终日徘徊,心中思念,颇为凄苦,渐渐地就不思茶饭,病倒在床上,有气无力了。一天,王氏恰好前来看望,见她这样,便追问她为什么得病。胭脂回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那天与你分别以后,我就觉得闷闷不乐,现在就是苟延残喘,早晚性命不保了。”王氏想起此事,小声对她说道:“我家老公出门做生意,还没有回来,所以还没有人传话给鄂秀才。姑娘的身体不适,莫非就是为了这件事?”胭脂红着脸,半天不说话。王氏开玩笑说:“要真是为了这件事,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先叫他今天晚上来聚一聚,他怎么会不肯呢?”胭脂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已经不能怕什么害羞了。只要他不嫌弃我家门第低贱,马上派媒人前来,我的病自然会痊愈;如果是偷偷地约会,那可万万使不得!”王氏点点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