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大娘(第2/6页)
魏又见绝,嫉妒益深,恨无暇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国初立法最严,禄依令徒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良沃如千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遂书离婚字付岳家,伶仃自去。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户外,貌绝类兄;近致讯诘,果兄。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今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俾主支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悲哀,一室为之酸辛。已而愤曰:“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命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都。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鳏也。禄遂治任返。
初,福别弟归,蒲伏自投。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答。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
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荆。岳父母消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以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次朝,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乃止。居无何,昭雪之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自,恨无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因遣健仆辅之队去。禄乃迎意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福禄闻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
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以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欢之,因以贸仲阶进,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缕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见之而未顾也。俄而薪焚灾舍,一家惶骇。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谓其物不祥。后值父寿,魏复馈牵羊。却之不得,系羊庭树。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栗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矣。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仇仲是山西人,忘记他是哪个郡县的了。有一年,正碰上大乱,他被强盗抓走了。他的两个儿子仇福、仇禄年纪都还小,继室邵氏替他抚养两个孤儿,所幸他留下的产业还能维持他们的温饱。后来,连年发生灾荒,又加上当地豪门大户欺凌他们,以至于到了衣食不保的境地。仇仲的叔叔仇尚廉想让邵氏改嫁,自己好从中牟利,便屡屡劝她改嫁,但邵氏立志守节,毫不动摇。仇尚廉暗地里将她卖给一个大户人家,打算强逼她,这个阴谋已经谈妥,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村里有个人叫魏名,素来奸诈狡猾,和仇仲家结有仇怨,所以事事都想着要中伤他家。因为邵氏守寡,他就编造谣言,来败坏她的名誉。那大户人家嫌邵氏不守妇道,便中止了和仇尚廉的约定。久而久之,仇尚廉的阴谋和外面流言飞语,渐渐传到邵氏的耳朵里,她的胸中充满了冤气,从早到晚流泪不止,身体也渐渐地坏了,病倒在床上。仇福这年刚刚十六岁,因为没有人操持家务,就匆匆忙忙地娶了媳妇。媳妇是姜屺瞻秀才的女儿,很是贤惠能干,家里的大小事情都靠她一个人张罗。从此,家中渐渐宽裕起来,便让仇福跟着老师读书。
魏名忌恨仇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便假装对仇家友善,经常邀请仇福去喝酒,仇福便把他当成心腹朋友。魏名趁机对仇福说:“你的母亲卧病在床,不能治理家政;你的弟弟坐享其成,什么也不干,你们这对贤夫妇何苦做牛做马啊!况且等你弟弟娶媳妇时,又要花一大笔钱。我替你着想,不如及早分家,这样,你弟弟就会受穷,而你就可以富起来了。”仇福回到家,跟媳妇商量分家的事,被媳妇骂了一顿。无奈魏名天天给仇福灌输分家的思想,用坏话加以挑拨,仇福被迷了心窍,便径直跟母亲说了心中的想法。邵氏听了大怒,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仇福心中更加忿忿不平,就将家中的财物看作别人的东西随意挥霍。魏名趁机引诱他赌博,家中的粮食渐渐空了,媳妇知道了也不敢明言。等到粮绝的时候,邵氏很吃惊,便追问媳妇,她这才把实情告诉了婆婆。邵氏十分愤怒,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分家。幸好媳妇很贤惠,每天替婆婆做饭,还像从前一样侍奉她。仇福分家以后,越发无所顾忌,大肆挥霍赌博。才几个月的时间,田产房产都被用来偿还赌债,而邵氏和媳妇都还不知道。仇福的钱花光了,再也想不出办法来了,于是打算用媳妇做抵押来借钱,只是苦于没人接受。县里有个人叫赵阎罗,原来是个漏网的大盗,在乡里横行霸道,他不怕仇福食言,慷慨借钱给他。仇福拿钱去赌,没几天又输光了。他心里惶惶不安,想背弃契约,赵阎罗对他横眉竖目,他害怕了,便把妻子骗出来交给了赵阎罗。魏名听到这事,暗自高兴,急忙跑去告诉姜秀才,实际上他是想让仇家彻底败落。姜秀才十分愤怒,告到了官府,仇福害怕极了,便逃走了。姜氏来到赵家,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丈夫出卖了,不由大哭,只想寻死。赵阎罗开始还劝慰她,姜氏不听;接着就对她进行威逼,姜氏就破口大骂;赵阎罗于是大怒,用鞭子抽她,但姜氏始终不肯屈服。后来竟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自己的喉咙,众人急忙去救,已经刺透了食管,血一下子涌了出来。赵阎罗急忙用绢帛裹住她的脖子,还希望慢慢地来让姜氏屈服。第二天,官府发来传票拘捕赵阎罗,他却显出强硬、毫不在意的样子。县官验看姜氏的伤势,发现伤得很重,就命令杖打赵阎罗,衙役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对他动刑。县官早就听说赵阎罗凶横残暴,至此更加相信了。他非常震怒,叫出自己的家仆,当场就把赵阎罗给打死了。姜秀才便将女儿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