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6/11页)

“瞧你,跟你说了——别去!跟你一起真没劲……”

只有阿尔焦姆冷笑着对我说:

“跟你就像跟牧师或跟神父在一起似的。”

妓女们开始时笑我太拘谨,后来便生气地问道:

“你嫌弃我们吧?”

四十岁的“姑娘”捷列扎·包鲁哈是一个胖胖的漂亮的波兰女人,是这里的领班婆,她用像良种母狗那样的聪明的眼睛瞅着我说:

“姑娘们,放了他吧!他一定有未婚妻了——对吧!这么壮实的青年,肯定有未婚妻,肯定有!”

她是一个女酒鬼,喜欢狂饮。喝醉时,丑恶至极,可是清醒时,她对待人的深思熟虑的态度,对人的行为意义的冷静探索,又令我感到惊奇。

“最令人不能理解的人就是那些神学院的大学生,”她对我们的伙伴说,“他们是这样地玩弄姑娘的:首先吩咐姑娘们在地板上抹上肥皂,然后让一个脱光衣服的姑娘四肢朝下,手脚都放在四只瓷盘上。大学生按住姑娘的屁股用力一推——看她能在地板上滑多远。一个姑娘做完了再换第二个。瞧,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你扯谎!”我说。

“哎呀,这可不是扯谎!”捷列扎没有生气,而是平静地说道。不过在这种平静里有一种令人压抑的东西。

“这是你捏造的!”

“本姑娘怎么会捏造这种事情呢?难道我疯了吗?”她瞪圆眼睛问道。

大家都贪婪地、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我们的争论。捷列扎依然用冷漠的语调讲述着嫖客们玩的鬼把戏。她只想弄明白一点:这是为什么?

听众都厌恶地吐唾沫,狠狠地骂大学生。我看得出来,捷列扎有意在激发人们对我们所喜欢的大学生的仇恨,于是我就说,大学生是爱人民、希望人民好的。

“你说的是沃斯克列先斯卡雅街上那所普通大学的大学生吧!而我说的却是神学院的大学生,从阿尔斯科耶波列来的!这些神学院的大学生,全都是孤儿,而孤儿长大后一定是小偷,或者就是胡作非为的坏蛋;他们长大后一定是坏人;他们无牵无挂,无情无义,这些孤儿!”

“领班婆”的心平气和的讲述和妓女们对大学生、对官吏,以及一般的对那些“圣洁的嫖客”的深深的怨恨,在我的伙伴们的心里引起的不仅是憎恶和气愤,而且还有喜悦,他们说:

“这么说来,这些受过教育的人比我们还坏!”

听到这种话,我感到非常难受和痛苦。我发现,这些人汇集到这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来,就像是全城的垃圾汇集到这个大坑里来一样,这些垃圾会在烟雾腾腾的火光中滚沸起来,然后充满仇恨和怨气,重又流散到城市里去。据我的观察,他们是出自本能,是由于生活的烦闷无聊而走进这个深坑的,他们用荒唐的词句编造那些动人心弦的歌曲,颂扬爱情的恐惧和痛苦,讲述那些“受过教育的人们”的丑闻和逸事,嘲笑和敌视那些不理解的事物。我还认为,这些妓院也像一所大学,我的伙伴们从这所大学里获得了毒性极大的知识。

我看到,那些“供人取乐的姑娘”怎样地在肮脏的地板上爬动,懒洋洋地拖着沙沙响的步子;怎样地在手风琴的令人厌烦的呜呜声中,或者在破钢琴的恼人的颤音里难受地扭动着松弛的身体。看着她们,我心里产生一种模糊不清却又非常不安的思绪。周围的一切都令人烦闷。一种想一走了之又无可奈何的处境使我的心情变得糟透了。

在面包作坊里,只要我说到有些人大公无私,说他们在为人民寻求自由幸福的道路时,就会遭到反驳:

“可是,妓女们谈到他们时并不是这样说的呀!”

于是他们便毫不留情地、凶狠地嘲笑我。不过我也是一条好斗的小狗,我感觉自己并不比那些老狗愚蠢,而是更勇敢些。我也发怒了,并且开始明白,思考生活并不比生活本身轻松。我心里对这些一起工作的、固执而又难缠的伙伴们也有一种突发的憎恨,尤其使我愤恨的是他们的忍辱和顺从,他们竟甘心受醉鬼老板的半疯狂状态的挖苦嘲弄。

正是在这种艰难的日子里,好像命运在有意作难,偏偏又碰到一种新奇的思想,尽管这种思想本质上是与我敌对的,却仍旧搅得我心烦意乱。

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狂风怒吼,疾风像是要把灰色的天空撕成碎片,并把它撒落到地下,让大地盖满厚厚的冰雪,似乎地球的末日到了,太阳熄灭,再也不会升起来了。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谢肉节261当天,我从捷连科夫家回到了面包作坊。我顶着大风,闭上眼睛,穿过浑浊的翻腾的飞雪,向前迈着步子,突然——我摔倒了,倒在一个横躺在人行道上的人的身上。我们两人互相对骂起来,我用俄语,他却用法语。

“噢,魔鬼……”

这一摔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把他扶起来,让他站着。他是个小矮个儿,很轻捷。他推开我,愤怒地叫道:

“我的帽子?见你的鬼,给我帽子!我要冻坏了。”

我在雪地里找到他的帽子,拍了拍,戴在他那毛发竖起的头上。但他把帽子摘下来,抖了抖,用两种语言骂我,赶我走。

“滚蛋!”

突然,他猛地朝前走去,消失在暴风雪里。后来我又看见了他。他不走了,双手抱着已经灭了灯的路灯杆子,不停地说:

“列娜,我要死了……噢,列娜……”

显然,他喝醉了,要是我不管他,把他丢在街上,大概会被冻死的。我问他住在什么地方。

“这是哪条街呀?”他哭泣着喊道,“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一边搂着他的腰,领着他走,一边问他的住地。

“在布拉克区,”他嘟哝着,全身发抖,“在布拉克区……那边是澡堂,是家……”

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弄得我也走不好路。我听见他的牙齿在打战,发出某种声音:

“西丘沙维。”262他一边推我,一边嘟哝道。

“你在说什么?”

他停下来,举起一只手,声音清晰地说,我觉得他还说得很自豪:

“西丘沙维乌日杰面。”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