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第5/16页)

扬扬得意,得意到不可想象的地步。十九位重要公民和他们的太太都来来往往,互相握手,笑逐颜开,彼此道贺,大家都说这桩事情给字典上增加了一个新名词——

赫德莱堡,“不可败坏”的同义词——

这个词注定要在字典里永垂不朽!次要的、无声无息的公民们和他们的妻子也到处跑来跑去,举动也大致相同。人人都跑到银行去看那只装着黄金的口袋;还没到中午,就有许多闷闷不乐的、忌妒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利克斯敦和邻近的市镇蜂拥而来。当天下午和第二天就有四面八方的记者来采访这只钱袋和它的来历,又把整个故事重新报道一下,并且随意渲染描绘了一番钱袋;理查兹的家、银行、长老会教堂、浸礼会教堂、公众广场,以及将要举行对证和交付那笔钱财的镇公所,也都一一做了描绘。此外还刻画了几个人物糟糕的肖像,其中有理查兹夫妇,有银行家宾克顿,有柯克斯,有报馆的领班,还有伯杰士牧师和邮政局长——

甚至还有杰克·哈里代,他是个游手好闲、和蔼可亲、无足轻重、放荡不羁的渔夫和猎人,孩子们的朋友,丧家之犬的朋友,是这镇上典型的“山姆·劳生”。平庸的、假笑的、油滑的小个子宾克顿把钱袋给所有参观的人看,他高高兴兴地搓着一双光滑的手掌,极力吹嘘这个市镇由于诚实而享有的久远的好名声,以及这次惊人的证明,并且希望和相信这个榜样将要扬名全美洲,对于挽回世道人心会起划时代的作用。还有诸如此类的话。

一个星期终了时,一切又平静下来了,如醉如狂的自豪和欢欣的心理已经清醒过来,变为一种柔和的、甜蜜的、沉默的快感——

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无以名状、不可言喻的自得心理。人人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平和圣洁的快乐。

然后发生了一种变化。那是一种逐渐的变化,非常迟缓,以致开始几乎无人发觉。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发觉,除了杰克·哈里代。他是经常把每件事情都看清楚的,而且无论是什么事情,他是老爱拿来开玩笑的。他发现有些人一两天以前还很快活,现在却不那么高兴,于是他就说些拿他们取笑的话。随后他发现这种新现象越来越厉害,简直成了一副晦气相。然后他又看出人家现出了苦恼不堪的神情。最后他觉得人人都变得那么闷闷不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如果他伸手到全镇最悭吝的人的裤袋里去扒他一分钱,也不会惊醒他的幻想。

在这个阶段——也许是大约在这个阶段——

那十九户重要人家的家长在临睡的时候说出大致像这样的一句话——差不多都是叹了一口气说的:

“唉,固德逊说的究竟是一句什么话呢?”

他的妻子马上就这样回答——话里带着颤声:

“啊,别提了!你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鬼事儿?千万把它丢开吧,我求你!”

可是第二天晚上,这些人又不由得发出这个问题来——

而且所受的斥责也是一样,不过声音却小了一些。

第三天晚上,男人们又发出这同一个问题——语气是苦闷的,而且是茫然的。这一次——还有次日晚上——妻子们稍有不知所措的表现,她们心里都有话想要说,可是并没有说出来。

再往后的那天晚上,她们终于开了口,急切地回答道:

“啊,假如我们猜得着多好!”

哈里代的俏皮话一天比一天说得有声有色,极尽挖苦之能事,令人十分难堪。他劲头十足地窜来窜去,拿这个市镇开心,有时讥笑个别人,有时讥笑大家。可是他的笑声在全镇中已经是绝无仅有:这笑声落在空虚而凄凉的荒漠中了。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市镇上连一点笑容都找不到。哈里代把一只雪茄烟盒子装在一个三脚架上,拿着它到处跑,假装那是个照相机;他拦住所有的过路人,把这东西对准他们说:“预备!——请您笑一点儿。”但是连这样绝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那些阴沉的面孔上引起反应,使它们轻松一点。

这样过了三个星期——还剩下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晚上——

大家已吃过晚饭了,但没有往常星期六那种熙熙攘攘、大家到处买东西和开玩笑的热闹场面,街上是空荡寂寥的。理查兹和他的老伴独自坐在他们那间小客厅里——

神情沮丧,都在想心事。这种情形现在已经成为他们晚间的习惯了:他们过去一向的老习惯——看书、编织和称心如意地闲谈,或是和邻居们互相串门,这一切都老早就成为过去,被他们忘掉很久很久——两三个星期了。现在谁也不谈话,谁也不看书,谁也不串门——

全镇的人都坐在家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沉默不言,都想猜出那一句话。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理查兹无精打采地望了一眼信封上写的字和邮戳——

两样都是陌生的——

他把信丢在桌子上,又恢复了刚才被打断的东猜西想和绝望的、沉闷的烦恼。两三个钟头之后,他的妻子疲惫地站起来,正准备不道晚安就去睡觉——现在这已经成为习惯了——

可是她在靠近那封信的地方停了一下,以冷漠的神情望了它一会,然后把它拆开,约略地看了一遍。理查兹还在坐着,椅背翘起靠着墙,下巴垂在两膝之间。他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下了,一看,原来是他的妻子。他赶紧跑到她身边,可是她却大声喊道:

“别管我,我太快活了。你快看信——快看!”

他接过信来看,贪婪地读着,脑子不禁眩晕起来。那封信是从很远的一个州寄来的,信里说:

我和你素不相识,但是这没有关系:我有一桩事情要告诉你。我刚从墨西哥回家来,听到了那件新闻。当然你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可是我知道,而且知道这个秘密的,世间只有我一人。那人是固德逊。多年以前,我和他很熟识。我就在那天晚上走过你们这个镇子,并且在夜半的火车未到之前,一直在他家做客。我在旁边听见他对那个站在黑暗地方的外方人说了那句话——

地点是赫尔巷。他和我继续往他家里走的时候,一路就谈这件事情,后来在他家一面抽烟,还一面在谈。他在谈话之中提到了你们镇上的许多人——

差不多都说得很不客气,只对两三个人的批评较客气,这两三人之中有一个就是你。我说的是“批评较客气”——

也就是如此而已。我还记得他说过这个镇上的人,实际上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一个也没有;不过他说你——我想他是说的你——大致没有记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