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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广场(第2/3页)

“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这是毫无疑问的,”一位女旁观者说道,“可是,在这个厚颜无耻的荡妇之前,谁曾想到过这么一种炫耀的办法!噢,朋友们,她这是在当面嘲笑我们神圣的地方行政官,并拿他们这些可敬的先生们对她的惩罚来夸耀自己,这算什么嘛!”

“如果,”那个外貌看起来最冷酷无情的老太婆咕哝道,“剥去赫丝特太太秀丽的肩膀上的华贵的礼服的话,那倒不错。至于那个被她缝制得那么奇妙的红字,我愿意把我患风湿病时用过的一块法兰绒破布送给她,用那块布做更合适!”

“噢,安静,朋友们,安静!”她们当中最年轻的同伴悄声说道,“别让她听见你们说的话!她绣在红字上的每一针,都刺进她的心窝里呢!”

这时,那个冷酷的小差役做了个手势。

“让路,臣民们,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喊道,“让开一条路,我向你们保证,从现在起到午后一点,普林太太会被安置在男女老少都能看清楚她的华丽衣服的地方。这是马萨诸塞殖民地的福分。在这里,罪恶被揭露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快过来,赫丝特太太,到广场去展示你的红字!”

围观的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通路。小差役在前头带路,后面跟着表情严峻的男人和面容冷酷的女人组成的排列得很不整齐的队伍,赫丝特·普林朝指定处罚她的地方走去。一群热心、好奇的小学生跑到她的前面,老是掉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怀里眨巴着眼睛的婴儿以及她胸脯上的那个不光彩的红字。他们对现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知道因为这件事学校给了他们半天假。那时候,从狱门到集市广场的距离并不远。然而,犯人却觉得它是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因为,尽管她态度傲慢,但是,在蜂拥过来看她的那些人的脚步声中,她经受着极大的痛苦,仿佛她那颗心被人抛到街上,任凭众人在上面践踏、蹂躏似的。不过,根据常理,有这么一条同样奇妙而仁慈的成规,那就是受难者不是从眼下的折磨,而主要是从过后压在心头的痛苦,来了解其忍受的痛苦的深度。因此,赫丝特·普林以近乎安详的举止,渡过了这部分苦难,来到了位于广场西端的一个绞刑架。它坐落在波士顿最早建成的教堂的屋檐下,仿佛是那儿的一个附属装置似的。

事实上,这个绞刑架是刑罚机器的一部分。两三代过去了,它现在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是历史和传统了。可是在过去,它被认为是一种教育好市民的有效的工具,正如法国大革命时期恐怖的革命法庭成员使用的断头台一样。简而言之,它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方耸立着那个惩罚工具的框架,用于将人的脖子紧紧勒住,然后将人高高举起,供公众观看。耻辱的观念已体现在这个铁与木的机械装置中了。在我看来,我们共同的天性是伤害不得的——不论这个人有什么过失——再也没有比禁止罪犯因羞愧而掩面这样的伤害更令人发指的了。然而,这正是现在这一处罚的实质。但是,赫丝特·普林的情况,正如其他常见的情况一样,她的判决要求她必须在平台上站一些时辰,但不必忍受勒紧脖子、夹住脑袋的绞刑之苦。绞刑是这台丑陋的机器的最凶暴的特征。她很清楚自己所担任的角色,便登上一段木台阶,站在高出街道一肩的地方示众。

倘若在这些清教徒的人群中有一个罗马天主教徒的话,他会从这位美艳的妇人身上——她的服饰和神采是那么独特,她的怀里还抱着婴儿——回想起很多著名画家争着要为其画像的圣母的形象;确实,只有通过对照,才会使他回想起其婴儿必须为世人赎罪的无罪的圣母的神圣形象。在这里,在人类生活最神圣的本性中,存在着一抹最深重的罪恶,它产生了这样的效果:就这位女人的美艳而言,世界只能算是黑暗的;而就她生育的这个婴儿来说,世界则算是堕落的。

这个场面也有点令人肃然起敬。在社会尚未堕落到会对这一场面发笑,而不是发抖的时候,这种场面总是使一个同胞被笼罩在罪过和羞耻的悲惨气氛中。目睹赫丝特·普林蒙受耻辱的目击者们,尚未摆脱他们的单纯无知。如果她被判死刑,他们也会十分严厉地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而不会对这种酷刑抱怨一句。但是,他们不像另一个社会阶层那样残酷。那个阶层只会在眼下的示众中找到一个打趣的材料。即便有人想把这件事变成笑柄,想必也会因为有与总督一样高贵的人、总督的几位顾问、一名法官、一名将军以及镇上的牧师们等的庄重出席,而抑制住这种想法。这些人都在会议厅的阳台上坐着或站着,俯视着刑台。当这些人物构成了这一景象的一部分,而不致使他们的官职的威仪和尊严遭到伤害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有把握地推断,法律判定的处罚将具有重要的和有效的意义。因此,整个人群显得忧郁、严肃。有上千只冷酷无情的眼睛盯着她,他们的目光全集中在她的胸脯上。在这么沉重的精神压力下,这个不幸的罪犯尽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努力来支撑自己。她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重负。她所具有的激昂的天性使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以面对公众用种种侮辱发泄出的恶毒的中伤。但是,在普通民众的阴郁的气氛中,有着一种更加可怕的特性,使她宁可见到所有这些刻板的面孔都因轻蔑的嬉笑而扭曲,而自己则是嘲笑的对象。倘若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大笑——每个男人、每个女人、每个声音尖锐的小孩各自发出他们的笑声——那么,赫丝持·普林也许会以刻薄和轻蔑的微笑一一予以回敬。然而,在她命该忍受的沉重的刑罚下,她常常觉得自己似乎必须以最高的嗓音尖叫,然后从绞刑架上猛然扑倒在地,否则她马上会发疯。

但是这当中也存在着时间空隙。在这些空隙里,她作为最引人注目的目标的景象,似乎从她眼里消失了,或者,至少像一些不完整的鬼怪形象似的在她眼前模糊地闪烁着。她的脑子,尤其是她的记忆力异常活跃:老是出现其他景象,而不是西部荒野边缘的这座小城的粗陋街道的景象;老是出现其他面孔,而不是从那些尖顶帽檐底下向她怒目而视的面孔。各种最琐碎的、最不重要的回忆,婴儿期与学生时代的各类游戏、争吵,以及她少女时代的家庭生活等,都涌进了她的脑海里,掺杂着她后来的生活中的一些最重要的回忆。这幅画面恰好与另一幅画面一样逼真,仿佛所有的画面都同等重要,或者所有的画面全是一出戏似的。也许,这是她通过显示出这些幻影似的影像,从残酷的负荷和严酷的现实中解脱的一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