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花季(第11/16页)
这位数学老师是个面孔僵硬为人相当古板的人,讲话腔调阴阳怪气,脾气似乎也不太好。那本小说捏在他手里,书页被抖得稀里哗啦作响,如同子言如坠深渊的惶恐心情。他笑吟吟的声音盘旋在整个教室上空,“《多情剑客无情剑》?沈子言,待会儿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给我讲讲你是怎样多情和无情的!”
不知是谁在小声窃笑,教室里顷刻间就哄堂大笑起来。子言的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得生疼,一滴眼泪凝结在眼眶里抖了又抖,终于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只有许馥芯没有笑,她一双琥珀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子言一张惨白的脸孔。她伸出手去,只是轻轻捏了捏子言的手臂,那手的温度,很暖,很暖。
下了课的教师办公室很热闹,数学老师尖利的冷笑声深深刺激着子言的神经,“这么小的年纪就看什么多情无情的书,今天我撂下一句话在这里,她今后要是能考上大学,就算我看走了眼,从此不再教书了!”
陈老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止住了话头。
窗外明晃晃的光线折射进来,没有一丝暖意,子言的眼睛糊进了一层薄纱样的水汽,只望得见窗台上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头,黑压压都是一群看热闹的学生。
单是这样的羞辱已经足够击垮她的心理防线了,她不能想象父母亲失望的脸色、同学嘲笑的眼光,还有眼前陈老师为了她所受的揶揄,要是连“他”也知道了,要是“他”此时此刻正在窗外望着这一幕……
手在抖,身子在抖,脸色颓败如灰,双颊却显现出异样激动的潮红,子言的一只手臂不受控制地慢慢举起,直直地指着数学老师那张平板的脸,“好!那说定了!如果我考上大学,你就不再教书;如果我考不上……”
她慢慢回过头,教师办公室位于E形教学楼的中段,三楼扶手栏杆雕着镂空的“中”字花纹。她知道,下面就是一个大花圃,里面种满了月季与桂树,还有挨挨挤挤的迎春和山杜鹃。正是花开的季节,一串串的迎春开得正艳,阳光下的花骨朵儿红彤彤地挤在一起,像无忧无虑的孩子脸。
子言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一字字说得那样清晰,“如果我考不上……我就从这三楼跳下去,保证不给你丢脸!”
四周瞬间静寂,嘈杂的声音一丝也听不见。
陈老师素日慈祥和蔼的脸飒然变色,满头如银的鬓发簌簌抖动,他有些气喘,重重咳了两声,以极其罕见的严厉口吻说:“沈子言,把你家长叫来,我要跟他们好好谈谈!”
父亲从学校回来,只说了一句令子言刻骨铭心的话:“以前爸爸去学校,都是骄傲地抬着头去;只有这回,是灰溜溜低着头去的。”
子言一直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宠爱她的程度在宿舍大院人尽皆知,在学校里一直倔强着没有流眼泪的她,因为父亲的这一句话而潸然泪下。
从那时起,子言的人生悄悄地打上了一个结。
她开始下意识地抗拒着上数学课,只要一看见数学老师那张脸,就会想起那刻骨铭心的、耻辱的一幕,这是少女时代的疮疤,结了厚厚一层保护壳,从此难以痊愈。
除了许馥芯和表弟叶莘,她拒绝与任何人打交道,每天龟缩在座位上,只偶尔与前来八卦的李岩兵聊几句。
李岩兵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家伙,子言在教师办公室轰动全校的那一幕他不可能没有耳闻,不过他很小心地从不提起,总是打着哈哈想方设法把话题绕过去。
子言没有勇气去揣测林尧的反应,他是失望,还是嘲笑?是鄙夷,还是同情?她统统不想知道,因为没有一种是她所能够承受得起的。她不敢去想,更害怕去想,一向好强的沈子言就像只鸵鸟,把头缩在羽毛里,埋得很深,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她的自尊心如此强烈,可以想见,任何有可能与林尧相遇的场合与机会,都会被她极有心地回避掉。
“子言,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好大。”有一天许馥芯终于忍不住说。
子言懒洋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了?难道我变漂亮了?”
许馥芯推一推她的胳膊,“你正经点呀。”
子言笑起来,“我很正经呀。”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眯像尾小银鱼,有弯弯的弧线。
她的视线蓦然怔了一怔,季南琛正在此时走进教室,他漆黑的眼睛像是无意瞟了她一眼,挺直的背后是一面刚刚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衬着白蓝相间的校服,十分醒目。
子言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就立刻收回了视线。
这个时候见到季南琛,其实是有点尴尬的。他们前一天刚遇见过,在新华书店,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当时泪流满面,一副哭得很糗的模样。
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哭过,所有的情绪都一直压抑着,狠狠地按捺着,从来没有释放得那样痛快淋漓。
只因为她无意读到了一本《逃学记》。
几米高的书架前,她半蹲着,膝盖上摊开那本书,正看到三毛的数学老师用笑吟吟的口吻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画两个大鸭蛋。”浓重的墨笔汁沿着小女孩的眼圈化开,直直地流下去,满面俱是黑漆漆的墨水颜色,幼小的三毛一转身,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子言的泪水一滴滴流出来,浸湿了那本还散发着新书墨香的《逃学记》,纸页很快就被洇湿了。
季南琛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真狼狈,子言暗地直咬牙。她胡乱擦一擦眼泪,抱着书走向收银台。
季南琛对她满脸的泪痕仿佛视而不见,他简单地瞥了一眼书名,就伸出手去拦住了她,用十分平常的语气开口说:“沈子言,我要买这本书。”
真是莫名其妙!她没好气地一指身后的书架,“那里多的是。”
季南琛摇摇头说:“这是最后一本。”
子言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去:竟有这样巧的事,刚才还有两三本,这会儿竟一本也没有了!也许是她看书出神的时候,没注意到已被别人买走了。
季南琛叹口气,真诚地说:“我找这本书很久了,是送给别人当礼物的。沈子言,你能不能让给我?”
他的五官端正无瑕,一脸恳切,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心底坦荡的好人。子言因为被这样一个正面形象的人物迎头撞见自身的狼狈,心里也正有点尴尬发虚,只想着快点回避,想也没想就顺手把书丢给他。
季南琛似乎没有预料到居然这样顺利就拿到书,他愣了一下,直到子言走出老远,才远远地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