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救命恩人(第3/6页)

在洪霄九回到青余县的翌日上午,曹正雄悄悄进了他的屋子,小声唤道:“舅舅啊。”

洪霄九正歪在炕上吸鸦片烟,瘾头不大,他是吸着玩儿。见外甥进来了,他把烟枪一推,不吸了,但也不起身,依然歪着:“有事?”

曹正雄也上了炕,在舅舅面前盘腿坐了下来:“舅舅,您到底想跟张嘉田干什么啊?咱们为了他,可是惹了不少乱子啦。”

洪霄九随手抓过了个大枕头,往脑袋底下一塞,躺了下去:“也不干什么,俩人做个伴儿,将来好过日子。”

曹正雄一拍膝盖:“舅舅,咱别扯淡了成不成?我跟您说正经话呢!就那姓张的小子,现在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那么点岁数,还管你叫大哥,搞得我见了他都没法打招呼,忒不要脸了。这还都是小事,要紧的是他把雷一鸣惹翻了,雷一鸣真要是为了他,对着我也开了炮,那我怎么办?”

洪霄九听到这里,坐了起来:“贝啊,你是个军人,军人哪能怕打仗呢?”

“贝”是曹正雄的乳名,曹正雄并不介意舅舅称呼自己为贝,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想上战场:“我们不是打不过雷一鸣吗?”

洪霄九对着曹正雄一瞪眼睛:“那也未必。”然后把受过重伤的左腿伸直了,他缓和了语气,“过来给我捶捶腿,天一冷,这条腿就把我疼成瘸子了。”

曹正雄给舅舅捶了二十分钟腿,然后找借口溜了出来,刚一出来就看见了林燕侬。林燕侬现在又花枝招展地打扮上了,虽然因为总是随着军队跑,不便修饰得太过华丽,但她浓施脂、粉淡扫蛾眉,头发梳得溜光,缎子面小棉袄穿得紧紧的,依然显出一把细腰来。曹正雄虽然有点男生女相,但心还是汉子的心,一旦遇到林燕侬,就忍不住对她看了又看。

林燕侬自从铁了心跟了张嘉田之后,不知怎的,有一种“从良”的心态,对待别的男人都淡淡的不大搭理。她生得娇媚,修饰得鲜艳,偏又做出一副冷淡的姿态来,看人不用正眼,目光都从眼角眉梢那里斜飞了出去,瞧着越发撩人。曹正雄每次见了她,都很有“受不了”之感,因此,他更恨张嘉田了。

他盯着林燕侬看,林燕侬感觉到了,但是只装作不知道,加快脚步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张嘉田的屋子里。张嘉田站在房内的火炕上,高得顶天立地,正在换裤子,炕下站着张宝玉,正仰着脑袋和他说话。林燕侬进门时,就听张嘉田问道:“凭什么不能从石砾子山过?那山让那个谁包下了?”

张宝玉答道:“满山红,她叫满山红。”

张嘉田单腿乱蹦,东倒西歪地把一条腿伸进了棉裤裤管里,说:“我知道她叫满山红。她手下能有多少人?怎么这么狂?”

“不到一百。”

“不到一百就敢占山为王?再说咱们原来不是没得罪过她吗?”

张宝玉摇摇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咱们确实是没得罪过她。”

张嘉田奋力把另一条腿也塞进了棉裤里,同时有些头疼。他前些日子就地弄了点钱,通过层层关系运出去,换了一批子弹。现在子弹运到了半路,只要越过石砾子山,就能到达青余县了。然而石砾子山上的女土匪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忽然对他捣起乱来。原来就有本地的老人儿告诉他,别去招惹石砾子山上的那帮小孩儿,他起初以为对方是在胡说八道,后来仔细一打听,发现此言不虚,那山上的土匪,年龄好像真没有超过二十的,对待这帮“小孩儿”,他以礼相待,敬而远之,哪知道这帮“小孩儿”给脸不要脸,反倒找起他的麻烦来了!

使劲把棉裤提了上去,他忙活得出了一头汗:“给满山红发最后通牒,再不放行,我就揍她!妈的我打不过雷一鸣,我还打不过她个丫头片子?”

张宝玉领命出去了,张嘉田转向林燕侬,急赤白脸地说道:“你这个手艺,就别装贤惠了!瞧你给我做的这条棉裤,没有一处是合适的,都快把我的蛋勒出来了!”说完这话,他忍无可忍,弯了腰又要把棉裤脱下去:“不穿了不穿了,我宁可冻着,也不穿你这玩意儿了。”

林燕侬嘟着嘴,帮着他把棉裤扒了下来:“我给你改改,改改就好穿了。”

张嘉田在她面前是属螃蟹的,晃着膀子横着来,想说什么说什么:“用不着!我本来也不冷。”

然后他换了衣服,理直气壮地跑了出去,好像林燕侬是他的老娘老妻兼老妈子,活该从早到晚伺候他的衣食住行,而他不必多看她一眼。林燕侬抱着棉裤,站在房内愣了片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坐在炕边把那棉裤打开来看了看,她诚心诚意地想把它改一改,然而自小没受过这方面的教导,她不知道怎么下手。

独自又想了半天,末了,她把这棉裤的裤腿改短了些许,然后出门叫来了马永坤:“表哥,你试试,你比嘉田瘦,兴许穿得上。”

马永坤拿着棉裤,道了声谢,回屋就穿了上,尺寸分毫不差,正好合适。很难得,他感到高兴,然而没等他高兴够,张嘉田一开门冲了进来:“小马,跟我走,我带兵上石砾子山去!今天我非得把那批子弹弄回来不可,要不然等雷一鸣再开火,咱们就只能冲他们扔石头了!”

(三)

满山红站在她那间东倒西歪的房子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挠头,挠着挠着一抬头,她瞧见老六站在前方,傻了似的望着自己眯眯笑,心里就一阵烦躁——老六这模样有点像个色鬼,而他这个色眯眯、笑嘻嘻的模样,也提醒了她这样一个事实:他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

她并不想做女人,因为女人弱、受欺负,若是嫁了男人,还要伺候男人,给男人生儿养女,挨男人的打——反正在她的世界里,女人就是这个“待遇”。她已经记不大清她娘的面貌了,只记得她娘裹着两只小小的脚,站立都艰难,没有逃难出来的时候,天天在家就是跪着干活,干完一样,手脚着地爬到另一处,干另一样。

因为这个,满山红既不想做女人,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她一弯腰从门旁抄起一根短棒,跑过去冲着老六就抽。她手狠,几棒子就把老六打得逃之夭夭。

把短棒随手一扔,她还是感觉自己头上痒痒,心知自己定是生了虱子跳蚤,所以转身回了房,想要把辫子解开梳理梳理,然而前几天她这辫子还是一根麻绳,经了这几天睡觉时的揉搓,已经变成一团乱麻,她解来解去,累出了一脑袋汗,扯得头皮生疼,最后心里一火,她转身出去,找来了剪刀和剃刀。

对着一面玻璃镜子,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