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东山再起(第6/8页)
“这人也真是痴。”她心里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我。若我和他真有过什么关系,倒也罢了,那算是他念旧情,可我和他之间,一点儿私情都没有,他心里也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
她想不下去了,因为接下去是个死胡同,她想不通。她先前那么爱雷一鸣,爱得要死要活,可后来发现这人真是不可救药,之后,一颗心便冷下来了。她对雷一鸣是这样,那么张嘉田对待她,应该也是这样——怎么样都打动不了她,怎么样都是单相思,为什么他的心还没冷?为什么他还能隔着千百里地继续惦记着她?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所以只能说他是痴和傻。把这两张信纸叠好了攥在手里,她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爱着她。
她并不是单枪匹马——她从来就不是单枪匹马!
这个念头简直要让她落下眼泪,她依然没有打算去依附任何人,她依然自信能够独立地走出去、活下来。她只要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好人,对自己存着那样一份好心,就够了。
知道了,就够了。
把这封信展开来又看了一遍,她从抽屉里找出火柴划了一根,把信纸和信封一起点燃了,扔进了桌旁的痰盂里。然后自己摊开纸笔,她低头边想边写,用细密小字,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她这里没有信封,于是她把回信折好塞进了一个小小的旧荷包里。把旧荷包给了小枝,她说道:“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去一趟东安市场,还到那个书摊子旁边去。若是又遇见了那人,就把这封回信给他。”
小枝悄声问道:“太太,这信到底是哪儿来的呀?”
“你还记不记得张帮办?”
“是他?”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末了,轻声答道:“他对我很有一点儿好感,想要把我救出去。可他现在也不过是刚有了安身之处,没人留意他,他悄悄地发展壮大,也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日子;他若是拼着力量把我救走,且不提这件事情能否成功,单是他自己,就要因此暴露,我腹中又有了雷一鸣的孩子,雷一鸣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孩子,也会和他拼命。所以……”
她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走,这孩子会勾着雷一鸣追我到天涯海角。我若真是投奔他去了,反倒是要给他招灾惹祸。我只能是把这孩子生下来给了雷一鸣,雷一鸣才或许会对我放松一些。”
小枝听着,不是太懂,但也点了点头。
翌日上午,小枝顶风冒雪出去了,中午之前,她带着一捆新书又回了来。楼内的老妈子见了,便道:“太太看书看得这么快?昨天买回来一捆,今天又买回来一捆。”
小枝答道:“书摊子今天再摆一天,明天就收摊回家过年去了。我多买几本,太太过年的时候也能看着解闷。”
然后她上了楼,偷偷告诉叶春好:“太太,那人今天还真来了,来了就往我身边挤。我把荷包给了他,说‘给张嘉田’,他没出声,接了荷包转身就走了。”
叶春好长吁了一口气,放了心。她只盼着张嘉田能够听自己的话,她希望将来两人若是有缘再会,会是以胜利会师的方式,而不是劫后余生、含泪相见。
装着回信的旧荷包,经了几个脏小子的大手,过了十几天,才最终到达了张嘉田面前。
他所在的这处乡村,没有电,夜里能由着性子点上油灯,就已经算是奢侈。在训练了一整天的新兵之后,他坐在灯前打开荷包,把这一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三遍。
读过之后,他抬起头,看着那灯上如豆的火苗,回忆着信上的内容,心里想:“春好怀孕了。”
怀孕了,但并不是因此就只能永远留在雷一鸣身边,她的意思是因为她怀孕了,行动不便,所以反倒是暂时留在雷家更为稳妥。这个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他看懂了,所以心中并不绝望。他只是觉得怀孕是件凶险的事情,林子枫的妹妹不就是死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了吗?
他对孩子没有任何兴趣,也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认为怀孕和生病差不多。他也并不认为怀了孕的叶春好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叶春好就是叶春好,将来她老了,老成老太太了,也还是叶春好。
叶春好还让他多留意天下大事,现在他是自立门户了,力量一定薄弱,这个时候,就格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放出眼光来,比旁人向前多看出几步。
信的末尾,她没有叮嘱他保重身体、加衣加饭,而是写了这样一句话,这话是孙中山说过的,很是有名,连张嘉田都知道。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五)
张嘉田把叶春好的信叠好装回那个小荷包里,然后把小荷包贴身揣了,心里当它是自己的护身符。
信里没有甜蜜的词句,可他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了温柔。那温柔很真切,他闭上眼睛,几乎会有幻觉,好像是叶春好坐到了床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在说话,要把她的良言一直说进他的心里去。
她对他是有情的,情有万种,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才是情。他安然地闭了眼睛,心思忽然变得很静,静得他心窍玲珑、耳聪目明。
她是他的菩萨,相隔万里,也能渡他。
一夜过后,张嘉田出了门,继续去练兵。这里几乎就是戈壁荒原了,新年过后,依然酷寒如三九。他顶着寒风往军营里走,并没有感到痛苦——他现在像是变得迟钝和冷酷了,对于自己和别人,都失去了同情的能力。自己受了苦,他感觉不到;别人受了苦,他看在眼里,也毫不动心。
几个月前,他和满山红一路向北逃,逃着逃着,又遇见了洪霄九。
他没脸再去见洪霄九了,洪霄九倒是把他叫了回去——叫回去之后,洪霄九发大雷霆之怒,咆哮着痛骂了他小半夜。他站着听着,一句话都不反驳,没脸反驳。
然后他们投奔了冯子芳。
冯子芳手下有几万人马,在察北地区也已经横行了五六年,算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冯子芳犹犹豫豫地收留了他们,收留到了现在,依然是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是招来了一小队同盟军,还是引狼入了室。为了防止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变狼,冯子芳把洪霄九和张嘉田分开了,找出两片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地盘,让他们各自驻扎。
张嘉田其实已经无所谓“驻扎”了,他是个赤手空拳的光杆司令,身边只跟着一个满山红,有两间小屋就够他们驻扎的。直到这一天,洪霄九派人把他叫了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在洪霄九那里,他见到了一位陌生人物。陌生人物来自北京,名叫陈博志,张嘉田起初听他说话,听了半天,只觉得云山雾罩、不得要领,后来又听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