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子之喜(第6/8页)

雷一鸣点了点头,声音变得轻了一点儿,像是气息不足:“那算了。”

如此又过了片刻,在楼下一间向阳的大房间里,有功的姥姥盘腿往床上一坐,面前放着一只金灿灿的大铜盆,铜盆里装着槐枝、艾叶熬的热水。奶妈子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个描金绣凤的杏色襁褓,襁褓里睡着那位小脸红扑扑的大小姐。房内站满了女客,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白雪峰的二姐把毕生所置的首饰都披挂上了,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也混在了其中。女眷们说说笑笑,一边讲着吉利话,一边把手里的金币放入铜盆水中——金币还是光绪年间铸造的大清金币,是白雪峰提前发给女宾们的。照理来讲,往盆里扔些个铜板,图个吉利也就可以了,但雷一鸣认为铜板万万配不上自家女儿的“千金”身份,非得扔金币才够劲儿。

金币是必扔的,除此之外,女宾们各自也都带了礼。莫桂臣的老娘满面笑容,往盆里放了自家带来的几只金锞子,警察厅苏厅长的太太也扔了一条金项链进去,连白二姐都往水中放了个小金戒指。按照规矩,这些东西最后都要归那姥姥,所以姥姥乐得满脸放光。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光着腚的小人儿,她正式开洗,一边洗一边高声念祝词,念得整本全套,而且另外附加了几段独家创造的吉祥话,小千金大概被她摆弄得很不舒服,咧开大嘴号了起来。然而按照老礼,这一号也是大吉之兆,所以雷一鸣一边为了这吉兆微笑不止,一边又有点心疼——他听不得孩子的哭声。

身边有人挤了雷一鸣一下,他扭头一看,是白雪峰。白雪峰点头哈腰地穿过人群,将一根笔直的大葱送到了姥姥手边,于是姥姥捡起大葱,在那小人儿身上打了三下,嘴里念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然后,她把大葱递给了雷一鸣,让这当爹的出门把大葱扔到房顶上去,好取个“聪明绝顶”的意思。雷一鸣当即拿着大葱出了门。站在秋日那爽朗明亮的蓝天下,他仰起头,傻了眼——这是一座二层小洋楼,而他没有胜把握,能把大葱扔到二楼顶上去。

白雪峰追出来,也发现了问题:“大帅,您往前头去,随便找间最近的房子,扔上去就得了。”

雷一鸣立刻摇了头:“那不行!”

“都是这府里的房子,扔哪儿都一样的。”

然而雷一鸣已经有了主意:“去,拿梯子!”

雷一鸣爬上梯子,爬到了一楼多高,挺顺利地将大葱扔到了楼顶上去。

然后从梯子上下了来,他心里挺得意——孩子是在这楼里生的,洗三也是在这楼里洗的,大葱自然也该扔到这幢小楼的楼顶上去,哪能为了图方便,随便找座矮房子一扔?那不是糊弄人吗?

扔完了大葱,“洗三”典礼也就临近了尾声,本来,还应该让姥姥给这小女婴扎上两个耳朵眼儿。但雷一鸣提前发了话,不许她扎——缝衣针往耳垂里扎,那不疼吗?谁爱扎谁扎去,他的女儿不扎。

前边的大厅里开了席,招待家中的宾客,又是一番热闹。而仆人们轻手快脚的撤了这边楼内的神案等物,让此地迅速恢复了安静的原样。婴儿洗了个盛大的澡,又吃了几口奶,这时重新安静下来。雷一鸣把她抱进怀里,上楼进了叶春好的卧室。

叶春好的头上包着一条大手帕,盖着棉被静静躺着,本是睁着眼睛的,见他进来了,立刻翻身背对了他。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嗅到了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还有婴儿襁褓散发出来的奶味。

“春好。”他轻声开了口,带着一点儿笑意,“你看看,妞儿洗得多干净。”

婴儿至今还没有乳名,因为叶春好这当娘的不管任何事,雷一鸣这当爹的这些天神思激荡,感觉这孩子叫什么都不够劲。越想越乱,越没主意——取个太平常的乳名,配不上她;取个雷霆万钧、气壮山河的乳名,又怕名字太“大”,孩子承受不住。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只得暂且称呼她为“妞儿”。

叶春好听了他的话,不言不动。于是雷一鸣又道:“妞儿洗干净了,更漂亮了。”

叶春好依旧没反应。

雷一鸣看着她的后脑勺:“春好,你说妞儿长得像谁?”

叶春好死活不回头——她知道自己一旦回了头,把那孩子看清楚了,心就要软了。

雷一鸣沉默片刻,从襁褓中扒拉出一只粉红的小手,送到口中轻轻咬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妞儿,妞儿没醒,他稍微加了一点儿力气,又是一咬。

妞儿这回醒了,因为不是好醒,故而眼睛都没睁,直接张大嘴巴哭了起来。雷一鸣慌忙把她抱紧了一点,又扭头去看叶春好。

这回,叶春好终于有了反应。挣扎着翻过身来,怒视着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干什么?你摆弄我还摆弄得不够,又来揉搓孩子?你把她给奶妈子去!”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地往妞儿那边扫了一眼。雷一鸣捕捉到了这一眼,连忙向她凑了凑,又把妞儿送到了她身前:“春好,你看看她。”

叶春好想:“我就看一眼。”

然后她望向了妞儿,妞儿刚刚哭过了劲儿,哼哼唧唧地收了声,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叶春好伸手想把那滴泪拭掉,然而妞儿忽然一扬小手,正好把手搭上了她的手指。她的动作一停,妞儿也不动了。叶春好看着那半透明似的小嫩手,心中骤然一热又一酸,想这孩子若是没了娘,从小到大,得受多少欺负,遭多少罪啊!

猛地把手收了回去,她翻身又背对着他们:“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这孩子!”

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她闭着眼睛冷着脸,等到雷一鸣确实是抱着孩子出门了,她才扯起枕巾蒙了脸,小声哭了起来。她想,自己要是一条糊涂虫就好了,糊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去,也不必这样伤心。可她已经看透了雷一鸣的本质,让她和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么余下那大半生的日日夜夜,可怎么熬啊?

她左右为难,走投无路,一颗心像被油煎一样,只能蒙着枕巾这样偷偷大哭。

一夜过后,叶春好提防着雷一鸣会抱着孩子再过来。然而雷一鸣没再露面。

北伐军已经攻入了直隶,因为雷一鸣死活非要留在家里给妞儿“洗三”,延误了战机,所以等他带兵出发迎敌之时,北伐军已经打到了石家庄。

雷一鸣也急了,就地发动了反攻。如此打了一个多月,他拼了老命、下了血本,硬把北伐军打出了直隶,可北伐军尽管是后退了,但他耗尽了力量,再也无法追半步了。

北方的秋天向来短暂。他离家时,还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等他从前线回来,天气寒冷,已经有了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