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忘川·辞疆(第2/6页)

之后便是四处征战的年岁,一年又一年,从参军到校尉,由将军到侯爵,加诸他身上的官爵越来越大,凡有许家将旗处,敌人皆不敢犯。

只是他再也没回过京,回到那个为了权益而置同僚于死地的阴险官场。他成为百姓心中的英雄,成了皇帝依仗的爱将,要说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盛传他好女色,作风混乱吧。

这样的两个人,隔着父辈的仇恨,她既被他认出来,也不敢再奢望他能放过自己。带着通缉令前来的内监还未离开,大概明日他便会押她领赏了。

窗外枯蕉被积雪压断,“啪”的一声响在落日黄昏里。昏黄的光影覆在她半张苍白的容颜上,照着眼底的一丝绝望。

许万里偏头看了会儿她白得透明的脸,用仿佛在与她谈心的语气道:“还冷吗?”他回身将炉火拨得更旺一些,又将半掩的窗户关上,似乎是关切地道,“现在好点了吗?”

她仍没什么表情,定定地看着他:“许将军,你打算何时将我交出去?”

“交出去?”他俊朗的眉眼流露笑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可是我选中的舞姬,我为何要将你交出去?”

他取下玄色大氅披在身上,踏出房门:“我就住在隔壁书房。今日你累了,先休息吧。”

她蹙眉望着他离开,房门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合上,冷风卷着白雪趁着最后一条缝隙扑在她脸上,寸寸冰凉。

第叁章

传旨内监是在三日后离开的,这三日她没有踏出房门,一应用度皆是许万里亲自送进来的。三日后的夜晚,他伴着凉白月色而来,周身一派冰冷,眼底却有温暖的光芒。

“内监已经离开了,这城中将领少有回京,认识你的不多,今后你可以在城里四处活动。但关中通缉令还在,尽量少出城。”

言语间,他似乎真的打算将她这名在逃钦犯包庇下来。

她站在六扇开合的翠屏前,屏上冷月池光映着她单薄的双肩,卸下那日的浓妆艳抹,她仍是他记忆中清澈灵净的模样。

“许万里,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把玩着手中的白盏,上挑着眼角:“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将你留下来而已。”

她冷笑一声:“将我留下来慢慢折磨吗?”

她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往事如烟,前仇皆散。她在京中没少听闻这位罗刹将军的名声,他对待对手的手段一向都是先给你一丝希望,再狠狠地让你绝望。否则凭什么令穷凶极恶的突厥闻声丧胆,总不能凭的是那张好看的脸吧?

他望着她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窗外冷月高悬,照着他那双满含笑意的眼:“在你心中,我是如此睚眦必报的记仇之人吗?”

他将温好的热茶递到她面前,见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接,摇着头自己饮下,才缓缓开口:“罪不及孥,父辈的恩怨与你何关,你当年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罢了。何况我父亲性子火暴,又极好面子,这样的性格本不能担当大任,有所作为。若没有你父亲,他在今后的战场上仍会因逞一时之快而遭受大过。前尘旧事已过十年,我既释怀,希望谢小姐你也能忘记。”

如此大度翩然的模样,真是令人忍不住赞叹。

但谢辞疆望着他,心想,眼前这个十年征战的铁血将军,他若真正释怀,必不会因为当年在灵堂上的一句誓言而在这些年不顾生死拿下战功。他想证明给当年所有人看,他父亲的言论没有错,他许家确有将帅之风,只要还有一日他领这帅印,他便不会真正释怀。

她后退两步,直至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翠屏,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我等着。”

我等着你接下来蚀骨切肤的报复。

许万里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辞疆在城中住了下来,就住在他的房间,与他一墙之隔。她时常会在深夜惊醒,梦里是家人凄厉的哭喊声,鲜血染红了整个梦境。判决还没下来,但逃离京城前,她听见所有人都说谢家这次逃不了满门抄斩的结局。

床前一地惨白的月光,她缩在角落啜泣,听见一旁墙壁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有节奏的、轻轻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仿佛一首温柔曲调,竟令她感到宽慰。

琅玡关的雪下了七日,七日之后寒风掠过,天气虽凉,云间却探出半分日光。关内的人都已听说许将军在此次的舞姬中看中了一位,留在身边日日夜宿,城中的将士不满大将军沉迷美色,突厥却十分高兴,指不定盼着许万里就此堕落不理军务,任由他们拿下琅玡关。

副将愤慨地将这番话转述给许万里时,他单手支额望着染上炫金光芒的洁白云浪,不远处的矮墙爬上簇簇紫兰,他直起身子,略有兴趣的模样:“雪停花开,真是个好日子,我带她出去转转吧。”

副将望着他欢快离开的背影,恨铁不成钢似的跺了跺脚。

庭院内,那棵桐花树在风雪过后绽出洁白的花盏,他突然想告诉她,桐花必须经历风雪之寒才能开花,她一样可以。

只是当他敲门无人应答而他推门而入时,那个爱在窗前翻书发呆的姑娘已经不在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书房里他的出城手令。

尽管他表现出友善,她仍旧不信他,她害怕得逃跑了。

他从房间疾步而出,掠起花间的寒风。

曾经的琅玡关一片萧索,自许万里镇守以来,民不怨官不贪,边关恢复了生机,一派欣欣繁荣的景象。他从城墙的屋顶掠过,长风吹起玄色大氅,覆着城下叫卖嬉戏之音。

最终他在城门口不远处的一条暗巷看见了她的身影,与此同时还有两名逐步逼近的男子。

谢辞疆还差一步,本来只差一步就可以离开,可是被两名无赖盯上,不仅抢了钱袋,还认出她就是通缉榜上的那名逃犯。只要将她送交官府,又是一笔奖赏。

当乌黑手指即将箍住她的双肩时,凌空而下的黑影挡在了她面前,两名无赖被踢翻在地。许万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吓得惨白的脸,那些想骂她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两名无赖认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他上前两步,在他们面前蹲下,拍了拍鞋尖一点灰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两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地摇头。他笑了笑,抬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暗巷,原本拍打灰尘的手从鞋帮里拔出一把短刀,只是眨眼之间,两人连声音都未发出便命丧黄泉。脖颈的血溅在他深色的衣衫上,他转身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这个你得帮我洗干净吧?”

她捂着嘴后退两步,瞪着惊恐的一双眼,令他想起曾在雪地间捕捉过的小雪狐。短刀隐在袖间,他缓步走近她:“他们认出了你,若是不杀,明日便有官府上门要人,到时候麻烦更大,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