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5年,葡萄成熟时(第5/5页)
林向屿歪着头,怔怔地看着胡桃的短信。然后下一秒,他从床上弹起来,抓起椅子背上挂着的外套披上,迅速关掉电视,打开房间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一出了家门,刚刚还偷偷摸摸的男生,一下子脚上像是踩了风火轮,向着夜色深处拼命奔跑。
胡母的后事是胡近亲自操办的。
胡近知道了当晚胡桃和胡琳打架的事情后,扬手给了胡琳一巴掌。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教出了你这样的女儿!”
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胡琳,也勒令禁止胡琳参加胡母的葬礼。
胡琳站在原地,低下头,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
胡母葬礼那天阳光明媚,宾客很多,还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穿着一件灰色立领短袖,不伦不类的打扮。胡桃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六年前,他站在狭窄的保安室门口,对她欲言又止。
胡桃慢慢走向他,他头发理得很短,面容沧桑疲惫,却隐约看得出年轻时候英俊的模样。她的母亲和生父都是相貌堂堂而出众的,所以她也侥幸有了一副好皮囊。
恨他的这些年,胡桃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再见他。毕竟无论多恨,骨子里终究又有一些不忍心,不忍心看到他自作自受,过得潦倒落魄,想来想去,还是不见最好。后来真的再见到,他把她的生活搅得翻天覆地,她却忽然不恨了。不但不恨,反而从恨意的源头,生出不舍和怜悯。
胡桃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嘴角微动,胡桃却自顾自地开口了:“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酔颜红。我和我妈妈都不想再见到你,过去的事情其实没办法过去,我们就不要再提了吧。”
“好。”
他点点头,也不说别的,走到胡母遗像前拜了三拜。一日夫妻百日恩,曾经撕破了脸、闹得鸡飞狗跳,结婚以后从来没真正一起过过日子,非要到了真正说再见的这一天,才知道悔恨与难过,人生这么短,终得入这么一次魔。
胡桃静静地看着他鞠躬,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竟然已经白了大半。胡桃想起当年每次他赌博输了回家打她,瓶口粗的实心木棍朝着她打下来,她背上立马青紫一片。
可是她不能哭,一哭惹他心烦,就打得更厉害了。
三拜完毕,他从裤兜里摸出用白纸包着的钱,看不出有多少,他的手背上有条狰狞的疤痕,烧伤还是刀伤,胡桃分不太清。
他将钱递给胡桃,胡桃看得出他过得不会宽裕——他也从来没有过得宽裕过,可是她不收他大约也不会好受。胡桃垂下眼帘,淡淡地说:“算了吧。她现在已经不缺钱了。”
他再次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话,他走上前,将钱放在蜡烛边上,然后转过身离开。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胡桃才松了一口气,她的心底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微楚和酸痛,然后才钝钝地想起来,忘记对他道一声谢,他给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她宁可他同当年一样黑心肝、残暴和不堪,那么她依然可以向他发出最恶毒的诅咒,表现出最深的厌恶。
这天夜里,按照胡桃的要求,胡近带着胡琳去了酒店,让她一个人和母亲再相处一夜。黑暗中她似乎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男孩子,他背最简单的黑色书包,四月的桃花被风吹得簌簌落下,他踏花而过,回过头来冲胡桃笑,脸上净是阳光,他说:“胡桃,快点跟上来。”
他是她生命中仅剩的阳光。
胡桃从梦中醒来。
“胡桃。”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胡桃胆子算不上大,这一次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站起身,推开大门,昏黄的路灯下,她看到跑得大汗淋漓的林向屿。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胡桃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轻声说:“林向屿,我妈妈不在了。”
林向屿在看到灵堂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他一步一步走向胡桃,努力平复呼吸。他生就一双桃花眼,在夜里更是灼人他就用这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胡桃:“抱歉,没有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胡桃摇头:“没有的事。”
林向屿伸出手,轻轻抱住胡桃。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强烈而有力。让胡桃想起高山和大海。
“你看,你不是孤单一个人。这个世界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胡桃,不要害怕。”
男生锁骨分明,他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像是薄荷,又像是柑橘,是微酸却带着甜的。他是年轻的,美好的,温暖的。
亲人会老,爱人会走,时间不回头。
那么在这样大的世界里,有什么是我们可以相信,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
胡桃伸出手,紧紧抱住林向屿,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璀璨星空下,有一阵风,温柔地穿堂而过。
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