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没有伸援手,她甚至看到他唇角讥诮的笑(第7/10页)

她直起腰来,腿颤身摇。他依旧合着眼,若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出卖,她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春梦。

她立在那里,又是惊异又是激愤,终于惊惶遁逃,逃回了环山馆内。

坐在榻上人还在打颤,两手捧住脸,不知怎么才好。突然感觉很害怕,心里乱得厉害,一下子气哽了喉咙,洇洇落下泪来。再看他,他也不甚安稳吧,翻了个身,面水转了过去。她抱起双臂挨在床上,才发现自己的坚强都是伪装的,明明做好了准备的,真的来临了,居然会这么排斥。

她记得云观吻过她的脸,亲亲的碰触,她心里很喜欢。可是换成他,离得近些都让她满心厌恶。

看来他那个生人勿近的毛病已经好了,可是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说你还是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脑中一团乱麻,她懊丧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一夜不得安枕,半梦半醒之间也曾看外面,他倒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待到第二天天边放亮,才见他衣袖一动,按着额头坐了起来。

昨晚闹了这么一出,再面对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背过身去,听他黑舄踏进馆内来,也许在她床前站了一阵,衫袍被风吹动,有窸窣的声响。略顿了会儿,脚步声缓缓去了,似乎出了环山馆。

她撑起身看,隔着珠帘见外间侍立了好几个黄门,颜回躬着身子侍候他洗漱。大约是怕吵醒她吧,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她说不出的滋味,倒回引枕上,心里一片迷茫。

如今的处境真是尴尬,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各自心里都有一本账。她想替云观讨公道,他不见得不知道。他呢,恐怕透过她,看见的是绥国的大好河山。各怀目的,所以怎么相处都别扭。索性做了实打实的真夫妻倒也罢了,可恨的是一直在试探,仿佛陷入一个怪圈,你进我退,你退我追,没完没了。所以不能这么下去了,也许应当做个了断。他不像当初那么防备她,也到了有所动作的时候了。

打定了主意,心里便有了根底。天亮后犯起困来,知道他不在馆内大觉松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室内有人走动,是春渥送衣裳头面过来,然后在她床沿坐下,轻声唤她。

她有点惘惘的,“娘,什么时辰了?”

“到了巳时了。”春渥取月华锦衫替她换上,见她还懒洋洋的,无奈道,“虽不在宫中,也不能这样肆意。官家起身一个多时辰了,你却还在贪睡,像什么样子?要是徐尚宫在,必定又要絮叨半天。快些醒醒,你看太阳都升得那么高了,来艮岳就是为了睡觉么?”

她耷拉着眼皮下床,趿鞋到脸盆架子前取青盐漱口,打了凉手巾擦过脸,渐渐清醒了些。想起露台上的情景倚翠楼里可以看得一目了然,便支吾着问春渥,“娘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可曾等我回去?可曾……看见什么?”

春渥有意装糊涂,“也没有等多久,我料想你不会回来,便早早睡了。你问看见什么,指的又是什么?”

她不好开口,讪讪的在桌旁坐下,只说没什么,“娘替我把凤镯拿来。”

春渥讶然看她,“圣人……”

她抿紧了唇,脸上带着决绝。这样一次次的被他愚弄,总要换回些成效来。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到个楔口,接下来便顺风顺水了。凤镯里的毒不会立刻要他的命,大不了让他身体有些小恙罢了。药效轻,看上去是伤风一样的症状,谁也想不到毒上来。

她真觉得等不及了,他阴阳怪气的性格叫她无措,和他相处不知有多累。她卯足了劲讨好他,不就是为了接近他么。现在可以做手脚了,为什么还要等?

她转身到镜前绾发,飞云髻上斜插一支梅花簪,粉黛也不施,只在眉间贴了花钿。从镜中看见春渥愁眉不展,她笑道:“我昨日邀官家采红菱,现在已经晚了,再耽搁可不好。娘快去,把我的帷帽也一并拿来。”

春渥虽迟疑,还是回倚翠楼去了。秾华收拾停当出门看,艮岳的日光不太强烈,大抵因为山里林木多,雾气常年不化的缘故吧,六月的天也不觉得十分热。

远远见颜回疾步过来,到了近前揖手长拜,“臣来看看圣人起身没有,倒真是巧了。”

秾华四下观望,不见今上,便问:“官家在何处?”

颜回道:“西岭山口有个瀑布,叫白龙沜,那里有一片楼阁,消暑最是好去处。官家在跨云亭设了河鲜宴,说待圣人醒了,便请圣人前往。”

恰巧春渥也匆匆赶来了,她不动声色戴上镯子,命颜都知带路,提裙往跨云亭而去。

要说崇帝,真是个懂得享受的行家。这艮岳每一处都是匠心独具,十步一景,绝不是一般山野能比的。西岭北有龙柏坡,南有芙蓉城,到颜回所说的那处亭台,还要经过灈龙峡和罗汉岩。人在山水中行走,渐行渐近,才看清那跨云亭建在瀑布边上,站在亭里一伸手,就能够到栏外飞练。

她踏上河滩仰头看,今上孑立栏前,穿着素锦褒衣,束发戴玉冠。朱红的组缨垂挂在胸前,一眼看去颇有种画中仙的意思。

她嘲讽一笑,长相从来和心地不相称,也算是老天对他的眷顾。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剖开胸膛其实是一副蛇蝎心肠。

按捺住心神登亭,窄小的石阶迂回兜转,瀑布虽然是人造的,却也有不小的力道,山石被冲击得嗡鸣,亭子也跟着震动。她抚胸道:“嗳,总觉得会跌下去似的。”

他没说话,牵着广袖比了比,示意她入座。

她欠身道谢,看桌上的菜色,果真应了河鲜宴了,姜虾、海蜇鲊、螺头瀣、清汁田螺羹……满满铺排了一桌。她生在南方,傍水的地方少不得海鲜河鲜,她也极爱吃那些。到了汴梁,禁庭中吃得精致,不像民间做得原汁原味,便有点失了兴致了。今天却好,器皿奢华,里面的菜却不繁复,她心里欢喜,笑道:“宫里厨司也会民间做法么?”

今上替她斟酒,淡声道:“鱼虾都是池子和瀑布里打捞的,没让厨司做,命几个自小长在湖泽边上的黄门掌勺,就用最寻常的做法,或者可以做出宫里没有的味道。”

她偏过头看了杯中一眼,“我不饮酒,官家忘了?”

他说:“那是梅釀,几乎已经没有酒味了。昨天让他们沉在潭里,喝了能强健脾胃,抵御河鲜的寒气。”

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如水,不似在宫中,少了些阴冷沉郁。只是仍旧不开颜,即便微笑,也是浮于表面。她向他举杯,“官家有心了,臣妾敬你一杯。”

他执盏回敬,汝窑荷叶盏轻轻相击,叮地一声脆响。客套过后她就顾不得许多了,姿态十分优雅,但吃得真不少。盘里一条糟鱼被她吃了大半,间或对今上暖暖一笑,不看她面前盘底,简直以为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