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困兽(第6/7页)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窗边,怎么面色镇定地把托盘交给迎面而来的侍女,又是怎么回到芜园语气如常地吩咐侍女伺候她梳洗。

直到床帘被放下,她缩在厚厚的被子里,才开始浑身颤抖。先是轻轻地抖,然后幅度越来越大,直到她终于控制不住开始痛哭。

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她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是眼泪不停地流,似乎永远也没有止尽。

嘴唇被咬破,血腥气息在她嘴里蔓延,而后充斥了她整个脑海,成为她对那个晚上最后的记忆。

姬骞怔怔地凝视着她眼中的恨意,一时失了言语。

她知道!她居然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问过,他就当她还被蒙在鼓里,或者已经忘记了。

可是她居然知道!不止知道,还记恨了这么多年!

许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却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我被你父亲算计了。你既然知晓前情,如今也该猜得出来。我被他算计了。”

是,她自然猜得出来。那晚意沁姑姑为何突然让她去送汤,她又为何会那么巧听到那样一番话,还有父母一贯守卫森严屋外为何连一个人都没有。

无非是因为那番话本来就是父亲说给她听的。

甚至就连玲珑配藏着温氏机密的消息恐怕也是父亲散布出去的。他料准了姬骞会利用她来窃取玲珑配,然后再用这样一番话生生打碎她的全部幻想。

这样她就会全心全意地把一身安危系在家族之上了。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如果他没有存那样的心思,又怎么会上当?玲珑配藏着秘密是假的,他利用她去盗取玲珑配却是真的。

她那天晚上流过的眼泪是真的,她满嘴的血腥之气是真的,她就此跌碎的一颗真心也是真的。之后的种种,无非是再将这颗心一次次狠狠践踏,直到当初的碎片都变作粉末,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姬骞从她的表情中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更白了几分,“阿仪,你这样不公平。骗你的不止我一个,细论起来,明明是你父亲欺骗你、利用你的次数最多,你为何不去怨他怪他,却这般记恨于我?你不能这么偏心……”他的声音极低,却无比清晰,“他这么对你,比我对你又好得到哪儿去呢?”

“你也说了,他是我的父亲。”慕仪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认命,却是无比坚定,“我改变不了这一点,所以无论他怎么对我,都只好甘心承受。”

他面无表情瞅着她半晌,忽的自嘲出声,“是。他是你的父亲,是你的亲人。我只是你的仇人。是你恨不得剥皮抽筋、生生世世不复相见的仇人!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跟我装了这么多年,今天可算是说出真心话了。如今想来,我之前为你所做,真真是一个笑话。”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既然你都这么恨我了,那我索性把该做的都做了,也不用再顾惜你了。”

他的眼眶发红,盯着她的目光简直是凶狠。慕仪本来是满腔的幽愤难平,却在他这样的逼视下没来由地发慌。

“你……你放手……”

“放手?我为何要放手?”姬骞似乎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情,唇贴上了她的脸颊,喷出滚烫的气息,“拜左相大人所赐,朕现在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既然皇后在这里,朕也懒得去找别人了,便由你伺候朕一回吧……”

结缡五载,同床共枕那么多次,她也没有真的不安过。只因她心中明白,他不会真的做什么。

可今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慕仪被彻底吓到。这不是她预计的情况,难道他不该像从前那样被她气到、然后就一走了之么?

不,是她错了,她不该说那样的话的。三年前的那晚之后,她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吓到她了,可当事情真正脱离她掌控的时候,她终于还是感觉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

“我不会原谅你的……”她开口,语气中竟不带一丝愤怒,而是心如死灰的木然,“你这么欺负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他额上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愉悦地笑了起来:“我本来也不打算再原谅你。这样正好。”

姬骞在亥时三刻的时候离开了椒房殿。

他一走瑶环瑜珥便立刻冲进了内殿,却见小姐裹着被子面朝墙壁而躺,只露出了一头青丝。

二人对视一眼,瑶环轻声道:“小姐……”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声音便卡住了。

她们本该进去救小姐,怎奈陛下有谕令在前,旁边还有杨宏德和温府派来监视的婢女盯着,她们根本闯不进去。

况且,她们就算闯进来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陛下要与他的皇后燕好,这天下还有谁能拦着不成?

可如今看到小姐这个样子,她却在心里狠狠地痛骂自己,早知如此,方才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进来相助小姐!

她忽然在榻边跪下来,眼泪从眼眶中落了出来,“小姐,你骂奴婢吧!是我们没用,护不了小姐!”

瑜珥蹙眉看她一眼,伸手试图将她拽起来。这个瑶环,痴症又犯了,她在这里哭,难道不知道小姐看到这个只会更心烦、更难过么?

瑜珥在这边拉她,瑶环却固执地不肯起来,瑜珥无奈,只好随着在她身旁也跪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两人都怀疑慕仪是否睡着了,才见她慢慢地坐起来,丝被滑了下去,露出她线条柔美的背部。只是此刻,那原本皎洁的肌肤上却遍布着红痕,好几个地方甚至还有淤青。

瑜珥忙拿外裳披在她的肩上,却见慕仪面色苍白,神情一片死寂,一双眼睛却已然哭得红肿。她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淡又平静。

“我要沐浴。”这么说了一句,她便不再言语。瑶环忙吩咐人去准备热汤,瑜珥伺候她换上寝衣,又扶着她往偏殿的汤室走去。

行了几步她忽然停下来,“瑜珥,你去把地上的熏炉收拾下。必须你亲自去,别让旁人碰,也别扔了它。

四个纯金龙头从口中吐出或冷或热的泉水,慕仪裳服褪去,紧闭双眼浸在莲形汤池中,脑袋靠着池中的玉枕。

多余的宫人都已被遣走,只余瑶环和瑜珥两人。瑶环沉默地立在池边,看着池中自己小姐那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颊,心中不免担忧。

泡了这么一会儿,她的脸色居然还是和刚才在内殿见到的一般,白得吓人,竟半分血色也无。

陛下也是莫名其妙,这么些年都过去了,怎会今夜突然……

正困惑不解,忽然听到一阵水声,却见原本将头放在玉枕上的小姐已经从玉枕上滑了下来,整个人都沉到了池中。她一惊,正想上前却被瑜珥一把拽住。这回她立刻明白过来,沉默片刻忽然把头扭向另外一边,似是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