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事(第3/5页)

慕仪却仍嫌她挨得太近,几句话把她打发到远处去看守,然后看着眼前人笑道:“绍之君果然来了。”

“温大小姐费心给继这个机会,继怎可辜负?”秦继面无表情道。

“郑府戒备森严,如今又住着太子、吴王殿下和长公主等一众贵人,自然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我知绍之君定然想见我一面,只是苦无机会,这才借着今日紫薇诗会为你寻个方便。”

“多谢小姐成全。”

慕仪从袖中抽出封书信递了过去,秦继取出里面笺纸,看了几眼便蹙眉抬头,“这是?”

“这是当初太守赵舜写给……端仪皇后的绝笔信,是我在端仪皇后旧居找到的。这是拓本,但内容我保证是真的。”

秦继没有表示异议。他知道,这种东西温氏大小姐绝不可能交给自己这个初初相识的外人,能拿拓本给他看一下已属难得。

雪白的笺纸上,是隽秀的小楷,每一笔都写得极为工整,似乎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书写的机会。透过这字迹秦继也能看出,写字之人当时的郑重和决绝:

阿婠吾妹,兄今当与妹长诀。

犹忆昔时,妹论及当今世道,言今上昏聩,朝纲混乱,民生多艰,江山不保之日近在眼前。兄虽斥妹言辞无状,心下却明,妹所言字字在理。兄亦有暗恨君上之时,怎奈幼承庭训,忠义二字不敢有忘,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断无背主反叛之理。

然多年来,兄虽仕途顺遂,心下却实在难安。今有荆门姬氏儿郎,勇武不凡,与兄引为知己。兄笃信,若有一人可安邦定国,非其莫属。姬郎曾相邀共举大事,然祖训不可弃,兄思忖良久,决意舍一己微弱之身,助其一臂之力。待到姬郎举事之夜,当洒血祭旗。

兄知晓,妹一直认为兄之作为是为逃避,有失男儿血性,故迟迟不愿允嫁。兄过去常为此无奈,如今却只觉欣慰,若今日有妹相伴身侧,断无舍弃性命之勇。

待兄辞世,妹可自觅良人。兄知妹心性甚高,然眼见天下即将大乱,兄唯愿妹能觅得如意郎君,于这乱世自守一份安宁。

珍重。

舜绝笔

秦继从信笺上抬起目光,对面慕仪正平静地注视着他。许久,他方扯唇笑了一下,“居然是这样。”

“赵太守舍一己之身,为的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慕仪仰头看着开得绚烂的紫薇花,“他不是乱臣贼子,而是胸怀天下的肝胆丈夫。”

“肝胆丈夫?”

“是,肝胆丈夫。”慕仪颔首,“端仪皇后的手札有记载,琼华御书上的并不是太祖的血,而是赵太守的。太祖以他的血为书,作为两个人共同的约定。太祖对赵太守承诺,会平定这天下,还破碎的山河一个安宁,后来端仪皇后在上面题字,也是为了纪念他。‘君子立于世,志存高远,悲悯众生,卓然不落凡俗。琼华血色,永以为记。’端仪皇后这话说的不是太祖,而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

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会下令御书必须挂在琼华楼,因为这里,是那个人为大义赴死之地。

秦继却嗤笑一声,“‘琼华血色,永以为记’。呵,她若真心记挂这个曾经的未婚夫婿,为何会任由他死后多年一直带着污名?纵然一开始不能为他澄清,难道在他们得了这天下之后也不能吗?”

“朝堂之事,变化莫测,其中有我们后人无法探知的内情也未可知。但是你要明白,虽然令堂希望你拿到琼华御书,在赵太守墓前焚烧,可当初的事情是他自愿的,并不存在平生大辱一说。况且,真正的御书早已送到了他墓中。”

秦继猛地抬头。

“还是端仪皇后手札上记载的,太祖驾崩后端仪皇后曾经回过一次聚城,在那期间便派人去了盛阳,将挂在琼华楼的御书秘密取了出来,送入了赵太守的陵墓中,而琼华楼那里,则换成了一幅她重新做的仿冒品。所以,早在端仪皇后在世时,琼华楼的御书便已然是假的了。这期间近百年,盛阳的太守换了一任又一任,也许有人发现了御书的问题,却因为害怕担责任而不敢声张,竟这么一直瞒到了今日。”

慕仪看向秦继,“你从琼华楼抢走的御书,正是端仪皇后亲手伪造的那幅。”

姬骞最后应该便是直接在那幅上添了题字,所以它的轴杆上才会有那条裂痕,才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也不知他是在哪里得知了这个机密,竟将计就计,顺着太子的计划布下大局,成功脱身不说,还将裴太守拖下水,断去太子一大助力。她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一开始便有了整套计划,还是在掉入陷阱后才借势反扑的。

她只是觉得,那个她自小相识的男人,如今却越来越陌生。

人心,真的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秦继打量慕仪的神色,忽然道:“你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劳绍之君挂怀,好得差不多了。”这么说着,她忽然心头一阵异样。

连秦继这被阻在郑府之外的人都知道她病了,姬骞会不知吗?

那夜之后,他居然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他难道不觉得他欠她一个解释?

这么想着,她只觉得最近一直困扰她的窒闷再度袭来,且来势汹汹。深吸口气,“如今东西也交给绍之君了,请恕阿仪告退。”

秦继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道:“还是继先离开吧。”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秦继的身影消失在紫薇花树尽头。四周繁花似锦,她却觉得触目所见,都是说不出的死寂荒凉。

慕仪没有等来姬骞的解释,却先等来了裴业的判决。

一个月后的傍晚,圣旨送至盛阳,太子殿下率众跪接。圣旨内以失职之罪将裴呈罢官免职、黥面刺字,再流放蜀中,裴业则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判处脊杖四十、流放岭南,本人及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召回。

消息传来时慕仪正在理妆,听完瑜珥的回报,她默不作声,瑜珥以为她难过,劝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按理来说,事涉太祖御书,是要判斩刑的,还好裴公子这回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他又不认罪。加上他才名在外,三千太学生闻得此事联名为他求情,吴王殿下再从中斡旋,陛下这才轻判了。”

“吴王殿下从中斡旋?”她喃喃重复。

“是啊。如今朝野因为这件事情都对吴王殿下一片赞誉之声,说他不仅仁义过人,还懂得怜才惜才,贤德更胜储君。”

“贤德更胜储君么?”慕仪苦笑,“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那夜他不一味地对休元君穷追猛打,竟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