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第2/5页)

他常常这样关心太后,韦无默玩着手里的红色头绳,笑嘻嘻道:“好。娘娘待我比嫡母好多了,像我早去的娘,我可喜欢她。”

她也没想到,这番话是她对宋逸修最后的承诺。

只笑吟吟地从铜镜里看着他,他帮她梳了个双环髻。

而后,他看了眼天色,说该走了。

他留下一个三尺见方的木匣子,嘱咐了她几句话,就告别。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请她代他,在合适的时候,转交那个木匣。

韦无默心下隐有不安,问是什么时候,他笑了笑,却仿佛有点难过似的,说,阿琛临终前。

在她发怔的时候,宋逸修已经离开,韦无默追出门,却只看到他清冷的背影。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连梦里也没有。

唯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多少年来,铭刻在她心间。

再之后,她仿佛一夕就长大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茫茫世道,天地之大,却就只剩下了她。所以,她要快些长大,代替宋逸修,保护她想保护的“母亲”。

*****

于是谢令鸢在韦无默的识海里,看着时光荏苒而过。

看着何太后的长生殿,每晚宫里都会点起一片灯火,照亮漆黑的夜。

看着何太后每次要扛不住朝政时,会关上殿门,自己唱一唱皮影戏。

何太后八年未过寿辰了,她想节省国库,对大臣说,可以苦一点,但国不能屈于外侮。

而后,谢令鸢从识海中走出来,头有点沉,一步一步的,脚下也很沉。这片回忆一呆又是许久,仿佛有三个时辰了。

她往连环梦的城门那里走回去,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韦无默的梦似乎也没什么缺口,该何解呢?

韦无默是司言的巨门星君,这是一颗暗曜,而她的九星宿命诗——

【是非论断从无默,石中隐玉天骄落。韶华一世为衔环,延陵季子不忘诺。】

衔环是报恩,季子是守诺。报谁的恩?守谁的诺?

谢令鸢站在了战火纷纷的春明门外,一边思考,一边等待郦清悟回来。她目光眺向另一端——那里是何容琛的识海——仿佛穿透了那片迷雾。

迷雾后,郦清悟也循着时辰,往外汇合了。

他在何容琛识海里疾步走过,看见她和宋逸修,坐在长生殿中。

*****

那一天,是延祚三年冬。

就像每一个黄昏,宋逸修逆着门外的暮光,踏进来。长生殿里,何容琛已煮好了茶,静静地等待着他。如新妇等待归家的丈夫。

而这不同寻常的一天,他服了毒,还剩片刻时辰。

但还是很平静的,他如常坐在她对面,用很温柔的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见她含着泪,他伸出温暖的手,轻轻为她揩掉了。

他开始嘱咐何容琛。御前侍奉多年,他知道哪些臣为君,哪些臣为己,哪些臣为社稷,哪些臣为名声,哪些臣为私利。知道他们所求,便懂了如何用他们。

你那么聪明,会懂的。日后陛下大婚,切莫立何家女为后。何家不可再强势了,否则会碍了你。

我不在后,曹呈祥可牵制他们,但也不能过分信任。

怀庆侯武家可用,谢家亦是良臣,可扶持。

何容琛苦笑说:“你说我这些年,手上也沾了那么多血。我逼死了郦贵妃母子,逼死了韦氏,诛杀了辅政大臣……我也害怕,若他们回来找我,可你又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她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温柔轮廓,映得无比清澈,因为有水光。她一遍遍问,你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若你不在了,这宫中一起守望无边岁月的人,都离去了,剩下漫无边际的日子里,只我一个人苦捱,我该怎么办呢?

宋逸修帮她重新绾好了珊瑚珠发簪,很轻柔,仿佛仪式一般。描眉、贴花钿、戴发簪,也确实是晋国风俗中,十分重要的仪式。他都为她做过。

他说:“要是你夜里感到害怕,或者难眠,你就点起盏灯,我会化作灯光,回来看你,陪着你的。”

何容琛紧紧地望着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我信了……你不要食言啊。”

“不会的。君子信诺。”

梳完头后他收回手,袖中的幽兰香气扑鼻。在最后时刻的温馨静谧里,这香气勾起了她深埋于心底多年的疑问:“你当初,为何对我那样好?初入宫……就对我照顾。”

越是在宫里待久了,就越发明白当年真情的可贵。

“你那时只是个青涩小姑娘。言之凿凿,说不信苍天神佛,只信自己。”他莞尔,“我第一眼看到你,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死去的家妹。又料到了你日后不会好过,莫名的替你忧心。”

何容琛摇了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一室安静。

窗外不知何时,徐徐飘起了雪花,飘落到他的肩头。

那是延祚三年的雪。清冷,又温暖。

“那你还记得,你在东宫时,有一日救了顾奉仪么?”

记得啊。那时先帝求学回京不过两年,他深爱的人在宫外,便常常听顾奉仪弹曲,那是江南名曲《长相思》,以缅怀他年少的思念。

韦晴岚妒忌顾奉仪,却没想到嫉恨错了人,先帝从来没爱过她们后宫任何一个女子。娶她们也不过是出于政治原因罢了。

“我自幼遭逢家变,见惯了世态炎凉。”宋逸修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流转:“看到你硬撑着挨罚时,忽然觉得,这宫里似乎也不是那么虚伪。我甚至记得,那时都入夜了,月光落在你身上,周围一片漆黑,你却像在亮着似的。”

心中飘浮了多少年的落叶,终于归入了根里。何容琛释怀了,眼中流淌过笑意。“那皇权害你至此,你恨么?”

“……恨的吧。可谁又不是被害的呢。”

他没有掸去肩头的雪花,任由它们被温暖融化。认真想了想,“有时候我问自己,我恨帝王家么?——也会想要报复,想让他们痛苦,初时才存了扶持你的念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何容琛叹着气地笑笑:“你想叫我生分了你,你走后我不至于太难受么?”

她真聪明。宋逸修露出一点点无奈的宠溺。

“我虽恨,但宋家家训……我终不能为了一己私仇,置天下于不顾。大概,先帝也是明白这点,才放心用我,不在意我罪臣之后的身份。”

宋氏家训,深刻入宋家每个子弟心中。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何容琛知道的,这家训传承了数百年。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而他,也是以此托付于她——他深怀家仇也放不下的,骨子里的抱负。

她向他点头。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