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第2/3页)

可他们都知道,这希望渺茫。

战后的城内是剧烈混乱之后的短暂宁静,这宁静中夹杂着呻-吟和叫骂。老邱在城门处帮忙搬运伤兵和死尸,沉默地将他们的兵牌收到手里,带走他们未完的家书或染血的遗物。

萧怀瑾已然筋疲力竭,陆岩在他身后托了他一把。他额头的汗与溅上的血混在一起,脸都花了,他自己也浑不在意。

谢令鸢远看着,依稀记得他在宫里那会儿,是有些洁癖的,他爱养虎豹,却很少亲自喂养,即便喂了也会马上净手,他的衣服喜用很淡的熏香,他讨厌脂粉味因其太腻,他不近女色因觉得肮脏。

可现在他脸上汗水混着别人的血迹,衣服上也是斑驳,他却已经不在意了,带着一身腥味,骑在马上,明明该是很累了,身形还是挺立得直。

谢令鸢于是跳下马,跑到他面前。

直到看见德妃,皇帝整个人这才如当头棒喝般——想起了她们居然跑来边城,一时愕然。

萧怀瑾张口,声音却还是竭力镇静的:“你们……”他忽然忘了要问什么。

其实他有很多想问的,譬如白婉仪为何活着,只不过经历刻骨的爱憎之后,又经历了生离死别,有时候淡忘也许是对彼此的宽恕。譬如他想问郦清悟一句,你……是他吗?可又怕,因为想起了柳贤妃,这句话,他问不出口,他既负疚,又怕失望。

虽心潮澎湃,然当务之急,总是要先分轻重缓急。

他也跳下马,对德妃和贵妃问道:“你们为何会来此?这一路可还好?谁准许你们来的?朝中可知晓?”

他迫切想知道的很多,问题一个接一个。

但值此混乱,他却还记得关心她们,问她们一路可还好,这让差点命丧匪手的何贵妃心情宽慰了些许。

谢令鸢对他施了个便礼:“家中有大事,亲族阋墙,外有官司。大母独自难撑,妾等便奉了家中令,特来请夫君回家。”

这暗语说得很明白了,你宫里出大事儿了,陈留王内斗,外面好几个国家开战,你娘一个人顶不住!我们奉了太后的命令,找你回长安。

皇帝出宫的消息一旦泄露,引发的动荡难以想象。待那时,恐怕何太后为了稳定朝局,也不得不另立新君了。

所以这事儿也只有她们来做最合适,贬出宫的妃嫔不会受大臣们注目。

萧怀瑾虽意料如此,却也还是没料到如此。

他没想到,太后居然肯派人寻他!

他留了退位诏书,是想让太后选喜欢的宗室子弟来收养,好歹也有个养子,将来嗣位,可以很好地奉养她。

且万一陈留王攻克长安,太后凭着这诏书,在空白处写上陈留王的名字,也能保得性命荣华,颐养天年。

可他没想到,太后拒绝了他给出的补偿,拒绝了他自残似的谢罪。

她甚至没有放弃他,没有另择其他的宗室子弟,她还是坚持等他回来。

萧怀瑾不知道太后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想法。是因对他还没有彻底失望吗?

也许太后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是形同死敌的母子,但在国朝遍体鳞伤之际,在内外交困腹背受敌的存亡之秋,这一刻又似乎有一点亲缘羁绊了,尽管那几乎是微不可见。

却仍然让萧怀瑾眼睛有点发涩,心潮动荡。

他低下头,眼帘微垂,看向谢令鸢的目光是无奈又苦涩的。但他目光总和当年在长安不一样了,那时候的盛气、骄气,似乎都已经沉淀。

“让你们受累了。”

这句话平实无奇,谢令鸢却忽然觉得眼前一热,她赶紧仰起头若无其事看了看四周。奇了,分明一路也没受多少委屈,却在这句很平淡的话下,心中酸涩了起来。

大概方才的战役,那血与死亡的冲击还停留在心头未却。

“我实在没想到,太……她,会做到这样地步,而你们竟然真的走了来。”萧怀瑾四下看了看,陆岩尽责地守着,没有闲杂人等。他道:“朕必会回长安,此乃天子之职。”

他居然说出了“天子之职”……谢令鸢觉得自己简直要含笑九泉了。

她满以为萧怀瑾会中二病发作,拒绝回长安,为此还特意带了白婉仪,谁料皇帝居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

然而下一瞬,又听萧怀瑾道:“现在还不行。”

“……”武明贞在后面听的,忍不住拔出了刀。

萧怀瑾的目光扫过她们,带有些歉疚无奈:“方才前线来报,安定伯受了重伤,此刻昏迷不醒。”

武明贞脸色倏然一变,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安定伯是抵御西线的老将,他的重伤,意味着对击拓跋乌的整个西线,都将群龙无首!

像安定伯这样重要的戍边将领,并州军府没有资格临时指派将领顶替,只能等长安的调任公文发来,然而长安的任免公文最快也要一个月。

所以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只能由安定伯身边的副将高谭来暂领全军,而最严重的是,西魏已经兵临城下,己方主帅却重伤,无疑会导致士气大跌。

倘若不扭转这极端糟糕的局面,朔方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战略要地的失守,对此刻多方交战的朝廷而言,不啻于是毁灭性的创伤,说是国基坍塌的开端,亦不为过。

武明贞难得地急切了:“安定伯身边的亲卫兵呢?怎至于让他受伤?他如今回撤了没,状况如何?”

萧怀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依然对武修仪口里销魂的大蒜味、嘶哑的《张女从军行》记忆犹新。那素日弱柳扶风、对花吐血的柔弱女子,动不动就葵水腹痛……方才居然和他并肩作战,打退了西魏人??

他都觉得幻灭。

不过今天奇诡的事情太多了,他已麻木:“他是在距离高阙塞十来里的地方拦截拓跋乌,交战时不慎中了流矢,退回内城抢治。其他的,也要之后再论。”

武明贞顿时觉得很愁。朔方要等安定伯苏醒或朝廷的人事任免,但西魏人不会等!

他们占据了高阙塞,等于后勤补给线跟上了,出战成本已经大大降低,哪怕三五天来骚扰一次也是轻而易举的。

可朔方城再经不起这样的耗损了,群龙无首的状况必须尽快结束,并设法夺回高阙塞。

而西魏人突然发难,近来盯着朔方城猛打,一次又一次不肯死心,必然是有所图——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要留在这里,直到退敌为止?”

“只要击退西魏人,就动身回宫。”

萧怀瑾似有愧疚,却也无可奈何:“身为天子,城破在即,我既然身在此处,就不能扔下全城百姓不管。西魏人……曾屠过城。所以朔方决不能失,百姓决不能再受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