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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沉吟片刻,唇边浮起一个揶揄的笑。“到底是我亲爱的小妹妹,居然会特地来看我!”

“绿萍,”我叫,诚恳的望着她。“请你不要这样嘲弄我,好吗?我是很真心很真心的来看你,我觉得,我们姐妹间可以开诚布公的谈话,像以前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们不是很亲密吗?”

“是的,”绿萍的笑容消失了,她眼底竟浮起一丝深深的恨意。“那时候,我们很亲密,我甚至于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但是,我那亲爱的小妹妹却从没有对我坦白过!”

“哦,绿萍,”我蹙紧眉头。“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什么?”她冷笑了起来。“抱歉我失去了一条腿吗?抱歉你对我的施舍吗?”

“施舍?”我不解的问。

“是的,施舍!”她强调的说:“你把楚濂施舍给我!你居然把你的爱情施舍给我!你以为,这样子我就会幸福了?得到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我就幸福了?紫菱,你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你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紫菱,你知道是什么毁了我吗?不止是失去的一条腿,毁灭我的根源是这一段毫无感情的婚姻!紫菱,你真聪明,你真大方,你扼杀了我整个的一生!”

“啊!”我惊愕的、悲切的看着她。“绿萍,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过归之于我,我总不是恶意……”

“不把罪过归之于你,归之于谁呢?”她打断了我,大声的嚷:“归之于楚濂,对吗?”

“不!”我摇头,“楚濂也没有恶意……”

“是的,你们都没有恶意!是的,你们都善良!是的,你们都神圣而伟大!你们是圣人!是神仙!可是,你们把我置之于何地呢?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让我相信楚濂爱的是我,让我去做傻瓜!然后,你们这些伟人,你们毁掉了我,把我毁得干干净净了!”

“哦,绿萍!”我叫着,感到额上冷汗:“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幽幽的自语着。“紫菱,我不会一辈子当傻瓜!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你心里总会有数。你知道我们的婚姻生活是怎样的吗?你知道他可以一两个月不碰我一下吗?你知道他作梦叫的都是你的名字吗?你知道他常深宵不睡,坐在窗前背你那首见鬼的一帘幽梦吗?你知道这两年多的日子里,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你都站在我和他的中间吗?……”

“哦!”我用手支住额,低低的喊:“我的天!”

“怎么会知道?”她又重复了一句。“我们彼此折磨,彼此怨恨,彼此伤害……直到大家都忍无可忍,于是,有一天,他对我狂叫,说他从没有爱过我!他爱的是你!为了还这条腿的债他才娶我!他说我毁了他,我毁了他!哈哈!”她仰天狂笑:“紫菱!你是我亲密的小妹妹,说一句良心话!到底我们是谁毁了谁?”

我望着绿萍,她乱发蓬发,目光狂野,我骤然发现,她是真的被毁掉了!天哪,人类能够犯多大的错误,能够做多么愚蠢的事情!天哪,人类自以为是万物之灵,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智,于是,人类会做出最莫名其妙的事情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明知道现在说任何话都是多余,我仍然忍不住,勉强的吐出一句话来:

“绿萍,或者一切还来得及补救,爱情是需要培养的,如果你和楚濂能彼此迁就一点……”

“迁就?”绿萍又冷笑了起来,她盯着我。“我为什么要迁就他?弄断了我一条腿的是他!不是吗?害我没有出国留学的是他!不是吗?欺骗我的感情的也是他,不是吗?我还要去迁就他吗?紫菱!你不要太天真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实吧,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就是楚濂!”

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绿萍,我从没有听过一种声音里充满了这么深的仇恨!不到三年以前,我还听过绿萍对我低诉她的爱情,她的梦想,曾几何时,她却如此咬牙切齿的吐出楚濂的名字!哦,人类的心灵是多么狭窄呀!爱与恨的分野居然只有这么细细的一线!我呆了!我真的呆了!面对着绿萍那对发火的眼睛,那张充满仇恨的面庞,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相对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我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那么,绿萍,你们预备怎么办呢?就这样彼此仇视下去吗?”

“不。”她坚决的说:“事情总要有一个了断!我已经决定了,错误的事不能一直错下去!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我和他离婚!”

“离婚!”我低喊:“你怎能如此容易就放弃一个婚姻?那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说散就散的事情!绿萍,你要三思而行啊,失去了楚濂,你再碰到的男人,不见得就比楚濂好!”

“失去?”她嗤之以鼻。“请问,你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如何失去法?”

“这……”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紫菱,你不要再幼稚吧!”绿萍深深的看着我:“你以为离婚是个悲剧吗?”

“总不是喜剧吧?”我愣愣的说。

“悲剧和喜剧是相对的,”她凄然一笑:“我和楚濂的婚姻,已变成世界上最大的悲剧,你认为我们该维持这个悲剧吗?”

我默然不语。

“结束一个悲剧,就是一件喜剧,”她慢吞吞的说:“所以,如果我和楚濂离了婚,反而是我们两个人之幸,而不是我们两个人之不幸。因为,不离婚,是双方毁灭,离了婚,他还可以去追求他的幸福,我也还可以去追求我的!你能说,离婚不是喜剧吗?”

我凝视着绿萍,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一个口舌伶俐的善辩家了?

“好吧,”我投降了,我说不过她,我更说不过她的那些“真实”。“你决定要离婚了?”

“是的!”

“离婚以后,你又预备做什么?”

她扬起头来,她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燃亮了。在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她昔日的美丽。她抬高下巴,带着几分骄傲的说:

“我要出国去!”

“出国去?”我惊呼。

“怎么?”她尖刻的说:“只有你能出国,我就不能出国了吗?”

“我不是这意思,”我讷讷的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出国去做什么?”

“很滑稽,”她自嘲似的笑着:“记得在我们读书的时代,我很用功,你很调皮,我拚命要做一个好学生,要争最高的荣誉,你呢?你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我想出国,看这个世界有多大,要拿硕士,拿博士!你只想待在台湾,弹弹吉他,写写文章,做一个平凡的人!结果呢?你跑遍了大半个地球,欧洲、美洲,十几个国家!我呢?”她摊了摊手,激动的叫:“却守在这个破屋子里,坐在一张轮椅上!你说,这世界还有天理吗?还有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