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你不信任我?”他终于开了口,“我说过,我会治好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说得多坚决,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声音,也不过是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泪痕,透过泪雾,他那坚定的面庞似乎是个发光体,上帝的脸,也不过是如此了。她几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谦卑地跪下去……

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过是如此了。

“过来!”他命令地说,把她拉到沙发前面。“坐下!”他简短地说。

她被动地坐在沙发里,被动地望着他。

他把自己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放在咖啡桌上,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大叠X光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叠的病历资料和检验报告。他把这些东西摊开在桌面上,回头望着她,清晰地、稳定地、强而有力地说:

“让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把雨婷历年来的病历都调出来了,检査报告也调出来了,从台大医院到中心诊所,她一共看过十二家医院,从六岁病到现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平均起来,刚好一年一家医院!”

“哎!”慕裳轻吁了一声。“我从没有统计过,这孩子,她从小就和医院结了不解之缘。”

“她的病名,从各医院的诊断看来,是形形色色,统计起来,大致有贫血、消化不良、轻微的心脏衰弱,一度患过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症。”

“我……我什么补药都买给她吃,每天鸡汤猪肝汤就没断过,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营养不良。”慕裳无助地说,“以前的周大夫,说她基本体质就有问题,说她无法吸收。无法吸收,是很严重的,对吗?”

夏寒山定定地看着她。

“如果不吃,是怎样都无法吸收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吃?”慕裳惊愕地抬起眼睑,“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没有做给她吃吗?”

“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地说。

“让我们从头回忆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庞上。“她第一次发病是六岁那年,病情和现在就差不多,突发性的休克,换言之,是突然晕倒。晕倒那天,你们母女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就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上了她的面颊。

“是的,”她低声说,“那是她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我一起在大使馆中当翻译,追求我追求得很厉害……”她咽住了,用手托着头,陷入某种回忆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唇角有一丝细腻的温柔。不知怎的,这神情竟微微地刺痛了他。他轻咳了一声,提醒地说:

“显然,这婚事因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是的。”她回过神来。“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几次,我每天陪她去医院,几乎连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那同事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儿女成群了。”

“好,从那次以后,她就开始生病,三天两头晕倒,而医院却查不出正确的病名。”

“是的。”

夏寒山不再说话,只是镇静地看着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视着他的目光,思索着,回忆着,分析着。终于,她慢慢地摇头。

“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说了出来。

“我没有暗示,”夏寒山稳定地说,“我在明示!”

“不!不可能!”她猛烈地摇头,“心理病不会让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连呼吸都很困难,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轻得连风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那么苍白,那么樵悴,这些都不是装出来的……”

“我没有说她是装出来的!”夏寒山沉着地说,“她确实苍白,确实僬悴,因为她又贫血又营养不良!她在下意识地慢性自杀,怎么会不憔悴不苍白!”

“慢性自杀?”她惊呆了,睁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听觉,“你说什么?慢性自杀?她为什么要慢性自杀?她三岁失去父亲,我们母女就相依为命,我又爱她又宠她,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

“并不是不满足,而是独占性!”寒山打断了她,“她从六岁起就在剥夺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爱心,达到她独占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点,她就利用这项弱点,只要她一天接一天地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没有自由……”

她的脸色变白了,她的眼神阴暗。

“你……你……”她开始有些激动。“你根本没弄清楚!这样说是冷酷的!你不了解雨婷!她从小就没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乐,每次生病,她都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好抱歉,妈妈……”

“我知道!我亲耳听过几百次了!”他又打断了她,沉声地,稳定地,几乎是冷酷地说了下去,“她越这样说,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离不开她!我曾经有个女病人,也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钟,她就害病晕倒。我告诉你,你必须面对现实,雨婷最严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她在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泪,记住,她做这一切是出于不自觉的,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觉地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你这样说太残忍,太冷酷,太无情!你在指责她是个自私自利而阴险的坏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乖巧又听话,她一切都为别人想,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没有心机,没有城府,她是个又孝顺又听话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这样说,只因为你査不出她的病源,你无能,你不是好医生,你们医生都一样,当你査不出病源的时候,你们就说她是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儿,他静静地望着她,静静地听着她激动的、带泪的责备。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也没为自己解释,当慕裳说他“无能”的时候,他只轻微地悸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走到咖啡桌边,把摊在桌上的病情资料,和X光照片收进医药箱里去。慕裳喊完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语气吓住了,她呆坐在那儿,呆望着他收拾东西,眼看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收进箱子里,眼看他把医药箱合了起来,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门口……她爆发地大叫了一声:

“你要到哪里去?”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温柔而同情,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却充塞着一种深切的关怀与怜恤,他低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