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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陈咏薇?”他安详地问,很有把握的样子,好像他根本认得我一样。

“你是谁?”我的祐诧异加深了,“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我见过你的母亲,听她提到过你,”他自自然然地说,“章家夫妇也说过你要来住一段时期。而且,这乡下很少会见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住在镇上,我姓韦。”他说。

“哦,”我恍然地瞪着他,“韦白,是不是?山地小学的校长,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为什么?”

“整个青青农场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经思索地说,“到处都可以看到和听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地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让我们去青青农场吧,”他说,“我本来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

我们向青青农场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块,手臂上全是荆棘刺伤的痕迹,腿也破了皮,显得十分狼狈。韦白望了我一眼:

“如果你对路径不熟,章家不该让你在这么晚的时间,一个人跑出来。”

“他们不知道,”我说,“我是来找一只小羊,章家的小羊丢了一只。”

“小羊?怎么会?它们不是有母羊带着的吗?”

“秀荷说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韦白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一带会有小偷,如果有,他们顶多在田里挖一个番薯,或采一根甘蔗。”

我不说什么,觉得韦白有些像个袒护子女的父亲,仿佛这一带的人全在他的保护之下似的。但,他那平稳的声调、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让人信任的力量。夜雾笼罩着原野,天边冒出了第一颗星,月亮不知从哪儿出来的,一忽儿的时间,就把原野上那分黑暗赶走了。月光下的草原,有种迷迷离离的美。一棵棵参差的树木,都像黑色的剪影,贴在一块明亮的天幕上。我转头看看韦白,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清楚(到这时我才看清他)。那是张富有男性力量,却十分“动人”的脸。宽宽的额角上已有皱纹,眼睛深幽幽的,仿佛藏着许许多多你不能了解的东西,眉端习惯性地微磨蹙着,带着深思的味道。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样,他身上有些我这种年龄所没有的东西,属于长久的经验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迹,我无法具体地说出是些什么,但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察觉到我在打量他,他转头对我淡淡一笑。

“你在研究什么?我吗?”他微笑地问。

“不错。”我说。

“有什么发现?”

“像一本难读的书。”

他笑了,对我摇摇头。

“你看过勃朗特的《简·爱》?”他问。

“嗯。”我哼了一声,想起那句话好像在那本书里有过。他望着我的眼光里有一丝感兴趣的微笑,还带着点鼓励的味儿。

“每个人都是一本难读的书,”他说,“你也是。”注视着我,他的眼光闪了闪。“你绝不像你外表那样单纯,你该有属于你的烦恼、哀愁和小小的快乐,对不对?每个人都一样,假如你喜欢去研究别人,你会发现许多你意料不到的东西。”

“你也喜欢研究别人?”我问。

“我研究得太多了,这已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他的笑容收敛了,声调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等你到我这样的年龄,你就不会研究了,因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们已经走到幽篁小筑的人入口,我想到他的题款、雕刻和画。一个怎样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隐居者?一个哲人?一个艺术家?一个怀才不遇的学人?我又瞪着他出神了。然后,噗喇喇的一阵鸟扑动翅膀的声音,有只鸟从竹林尖端飞落到韦白的肩膀上,是凌云的玉无瑕。

“嗨!小东西!”韦白喊着,用手接过它来,让它停在他的指尖上。“这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吗?”他对我说,“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们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丽的书。人类的书尽管复杂,却不见得都很美丽!”

我有些眩惑,他震慑我而吸引我,怎样的一个人呢?怎样的一本书?我会有兴趣去研究的,这本书一定费读而又耐人寻味。

走进竹林中的小径,一声尖锐的哭叫破空传来:

“我不知道,别打我!别打我!”

“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们赶快去!”韦白说,向前跑去,玉无瑕受惊地扑动翅膀飞走了。我们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筑的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