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吗?”佩吟忍耐地说。想了想,她换了种方式。“是我不好,我照着课文讲,你根本就接受不了。这样吧,让我们先弄清楚这个故事,你念起来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双手抱住膝,开始简单而明了地解释。“晋献公有个儿子叫申生,还有个儿子叫重耳,另外有个儿子叫奚齐,这三个儿子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奚齐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属于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诉父亲说,申生要杀掉晋献公。晋献公中计了,大为生气,就要杀申生,重耳急了,就问申生:‘你为什么不对爸爸说说清楚呢?’申生说:‘不行,奚齐的妈妈是獅姬,爸爸宠爱骊姬,如果我把真相说了,爸爸会伤心的!’重耳又说:‘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说:‘也不行,爸爸说我要杀他,天下哪里有人会收留杀父亲的人,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还没说完,她就看到纤纤连打了两个冷战,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使佩吟说不下去了。她望着纤纤,问:
“怎么啦?”
“多么可怕的故事!”纤纤战栗着说,“弟弟要陷害哥哥,说儿子要杀爸爸,爸爸又要杀儿子……唉唉,”她连声叹着气,“我必须念这些杀来杀去的东西吗?我们不是一个酷爱和平的国家吗?为什么古时候的人那么残忍?那个奚齐也真稀奇,他为什么要害哥哥呢?那个父亲也太稀奇,不但相信儿子要杀他,居然还要杀儿子,那个申生更稀奇,又不肯解释,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么样?”
“他……”佩吟无力地、低声地应着,“自杀了。”
纤纤又打了个冷战,眼睛睁得更大了。
“韩老师,”她困惑地说,“大专联考要考我们这些东西吗?”
“可能要考的。”她勉强地说。
纤纤低下头去,脸上浮起一片悲哀而无助的神色,刚刚在看荷花时的那种甜蜜和欢欣都消失了。她用手抚弄着那本国文课本,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懂,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申生有多么孝顺。”
纤纤更悲哀地摇头。
“你瞧,韩老师,”她无助地说,“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欢这些故事,我也不懂这种故事。假如爸爸误会我要杀他……哎,”她扬起睫毛,满脸热切。“爸爸是绝不可能有这种误会的,哪个父亲会笨到不了解儿女的爱呢?……好吧,就算爸爸笨到认为我会杀他,我就去自杀吗?我自杀了就是孝顺吗?如果我自杀后,爸爸发现了他的错误,他岂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视着佩吟,低叹着。“这不是好故事,那个晋献公是个昏君,奚齐是个坏蛋,申生是个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让申生自杀,他也是个糊涂虫!”
佩吟扬起了眉毛,深深地看着纤纤,有种又惊奇又激动又愕然的情绪掠过了她。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有些了解纤纤了。那些书本对她是太难懂了,因为她那样单纯和善良,单纯得不知道人间也有兄弟阋墙、父子相残、争名夺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这些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学……这些属于她的世界中完全没有“丑恶”。那么,自己又在做什么?教她念书?教她去了解很多与她的时代和世界都遥远得有十万八千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对她毫无意义,除了一件:或者能帮她得到一张大学文凭!但是,她要大学文凭做什么用呢?进了大学,她又学什么东西呢?更多钩心斗角的故事?更多的丑恶?更多的杀来杀去?
一时间,她呆望着纤纤,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她的沉默和凝视使纤纤不安了,很快地,纤纤拾起了课本,用既抱歉又柔顺的声音说:
“对不起,韩老师,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的!我背不出书来就胡扯!这样吧,你让我再念几遍,说不定我就可以背出来了!”
“不不!”佩吟伸手压住了她的手,她好奇而关怀地望着她,说,“我在想你的话,你有道理,这篇东西确实不好,它和时代已经脱了节,它提倡了愚忠与愚孝。我在想,你背这些书,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她顿了顿,忽然问,“纤纤,你还有个教数理的老师?”
“是的。”
“你的数理程度进展得如何?”
纤纤不答,面有愧色,她低下头去了。
“不很理想?”她问。
“唉!”纤纤尽叹气。“那些X和Y老跟我作对,那些方程式也是的,它们就不肯让我记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头都要炸开了。魏老师——就是教我数理的那位老师,她说我像个洋娃娃。”
“洋娃娃?”佩吟不懂。
“她说,洋娃娃就是样子好看,脑袋瓜里全是些稻草。”纤纤伸出手去,下意识地触摸着身边那簇粉红色的小花。“我想,她对我很生气。韩老师,”她悄悄看她。“你是不是对我也很生气?”
“不。”佩吟动容地说,非常坦白,非常认真,非常诚挚。“我一点也没有生你气,而且,我很喜欢你。”
她飞快地抬起头来,眼睛闪亮。
“你不觉得我好笨好笨吗?”她问。
“你一点也不笨,”她诚恳地说,“你有思想,有见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么会笨?”她深思地沉吟着。“或者你是太聪明了,我们的教育不适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教育。”她也下意识地去抚摸那朵小红花。忽然间,她觉得纤纤就像一朵娇嫩的小花,它是为自己而开的,并不是为了欣赏它的人类而开。有人欣赏它,它也开花,没人欣赏它,它还是要开花。“纤纤,”她柔声叫,“你很想念大学吗?”
纤纤不语。
“告诉我!”
纤纤很轻微地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为了爸爸呀!”她低叹着说。“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么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怎么会有我这样的笨女儿!”她抬起头来,忽然惊呼了一声。“噢,他来了!”
佩吟一惊。
“谁来了?”
“爸爸呀!”她望着佩吟的身后。
佩吟不自禁地回过身子,于是,她一眼看到赵自耕,正穿过竹林和草地,对她们大踏步而来。他仍然穿得很讲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装笔挺。那白衬衫的领子雪白,两条腿修长,裤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地从草地上站起来了,这是大白天里,她第一次见到赵自耕,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不像晚上灯光下那样年轻了;他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唇边也有。但是,奇怪,这些皱纹并没有使他看起来苍老,反而多了一种成熟的、儒雅的、哲学家式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