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第2/4页)

又是两天没见到葆如了,美珩用不着打电话给葆如的公司,也知道葆如这两天根本没上班。她把抄写好的稿子收集起来,用橡皮筋圈着。然后抱起小葆,锁上房门,走了出去。

她所抄写的是台大王教授的一本学术著作的稿本,每次都亲自送到王教授家里去,这工作已持续了好几个月了。她希望这本大著作永远不要完,否则她又将失去这笔收入。

走进王教授的院门,王太太正在修剪花枝,看到她,慈祥地笑笑说:

“好早呀!朱太太。”

美珩笑笑,递上手里的稿子。王太太进去取了钱给她,三百元,又可以维持好几天了,只是,葆如的赌债怎么办呢?她知道那些流氓,如果不付钱给他们,他们会要葆如的命,那是些无法无天的家伙。接了钱,她低低地道了一声谢,转身要走,王太太叫住了她,迟疑地说:

“朱太太,你先生在哪儿工作呀?”

“××公司。”她说。

“那儿的待遇不错嘛!”王太太不解地看看她。

“是的,不过……”她虚弱地笑笑,她不能说葆如每个月输光所有的薪水,又欠下成千成万的赌债。因此说了两个字,她又把话咽住了,只呆呆地站着发愣。王太太显然也看出她为难,点点头说:

“生活太困难了,钱真不经用。”

美珩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再见,抱着孩子走了,走了好远还感到王太太的眼光在她身后怀疑地注视着。她在食品店买了罐奶粉,这对现在的经济情况来说,是太奢侈了一些,但她无法漠视孩子日渐枯瘦的小身子。回到家里,四壁萧然,葆如仍然没有回家。她慢慢地调奶粉给孩子喝,心中在盘算要不要就此一走了之?葆如是不可能改过了,她何必还要等他回来?抱着孩子,收拾点东西,走了算了。但是,但是,但是,就有那么点放不下的东西,像一个无形的桎梏,拴住了她的人和她的心。

孩子狼吞虎咽地喝那杯奶粉,那副馋相引起她一阵辛酸,他才只有一岁半呢!别的孩子在这时候是离不开奶粉的,但他喝一杯奶粉已经是打牙祭了。她把头靠在那小身子上,沉痛地说:

“小葆,早知如此,我不该让你来到这世界上的!”

她模糊地想起,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幸福。那时葆如还没有沉溺于赌,他们的生活虽不富裕,也不贫苦,他在××公司地位很低,不过是个小职员,但收支平衡,精神愉快。他们曾经盼望小葆这条小生命,盼望小葆来点缀这个小家庭,盼望孩子的笑语给这小家庭带来更多欢笑。可是,孩子出世不久,葆如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一经染上,就像抽鸦片烟似的无法断绝。他发过誓,赌过咒,而她相信,他的发誓,赌咒,和决心都是真的,但是,他戒不了。他抵制不了赌博的诱惑,一年半的时间,他使他们倾家荡产,还负债累累。

“妈妈!要要,喝喝。”

孩子嘬着嘴唇,指着空杯子说。美珩眼圈一红,就想掉眼泪,她抱起孩子来,哄着说:

“我们要节省着喝,一天只能喝一杯。来!乖,陪妈妈洗衣服。”

在后面的水龙头边,把泡着的衣服搓上肥皂,用力洗着。这份工作,以前葆如是决不让她做的,他们请人洗衣服,她的手一直白白细细的保养得很好。现在,没有人来欣赏她的手了,也没有人来保护她的手了。葆如,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呢?他原是那样富有诗意的一个男人,他懂得安排生活,细致,熨帖,他们之间的爱情浓得像一杯酒,他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他。可是,怎么会有今天呢?人,为什么会前后转变,判若两人呢?

孩子在水盆边玩水,把水稀里哗啦地泼洒着。她额上的汗掉进盆里的肥皂泡沫里,她始终做不惯粗事。婚前,她是养尊处优的小姐,新婚,她是娇滴滴的妻子,现在,她什么都不是了。洗衣,烧饭,抱孩子,还要为生活和债务所煎熬,她早已就不敢照镜子了。早知今日,她或者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那大人物的儿子!她把盆里的脏水泼掉,换上一盆清水,水在盆里荡漾出无数涟漪,她的脸出现在盆里,憔悴,苍白,而浮肿。她掠掠头发,对盆细看:

“这是我么?”

一层深切的悲哀由心中直冒出来,酸楚从鼻子里向上冲。

“妈妈,爸爸,爸爸。”孩子爬到她身边,无意识地说。

“你爸爸?你爸爸又去赌了,赌得不要家了。”轻轻地说,揽过孩子来,“他不要我,连你也不管了吗?”望着那张酷似葆如的孩子的脸,她又呆住了,忘了洗衣服,也忘了做一切的事。

衣服洗完了,拿到前面竹篱围着的小院子里去晒,隔壁的刘太太也在晒衣服,两个女人隔着篱笆点了个头。美珩在想着晒完衣服要到菜场上去买点猪肝给孩子吃,说不定葆如今天也会回来,赌得眼睛红红的,几顿没吃饭,他总要把身体弄垮的!人又不是铁,怎么禁得起那样夜以继日不眠不食地赌?何况在赌桌上一定是神经紧张的。正想着,刘太太说话了:

“朱太太,你先生忙些什么呀?刚才回家又匆匆忙忙地走掉?”

美珩一怔,停住了晾衣服,问:

“他刚刚回来了?”

“怎么?你没看到吗?他回来又走了,我还听到你们小葆喊爸爸呢!”

对了,小葆是叫过爸爸的,但他回来为什么又悄悄走掉?猛然间,她放下衣服,冲进了房里,急急地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刚刚拿回来的抄写的钱已空无所有了。只在放钱的地方,多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

美珩:原谅我,我必须扳本。

扳本?扳本!她把抽屉砰地关上,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想大哭大叫大骂,却只是颤抖着嘴唇,什么声音都吐不出来。逐渐地,颤抖从嘴唇一直扩展到四肢,将近一个月的熬夜抄写全完蛋了!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小葆的猪肝呢?营养呢?孩子靠什么成长?她握紧了拳,自己的指甲陷进了手心,她不觉得痛,牙齿咬破了嘴唇,也不觉得痛,她只有心在绞痛,绞痛得她什么其他的感觉都没有。

“葆如,你还算个人吗?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是女人赖以生存的大丈夫吗?”凄苦,悲痛,和愤怒中,这几句话从她齿缝中了出来,她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朱太太!朱太太!”门外,刘太太一阵急喊,“看你们小葆在做什么哟!”

美珩三步两步地冲到门口,一眼看到小葆正把她刚洗好还没晒的那些放在盆里的衣服,都倒翻在地下,还拖着湿衣服像拉车似的在地上拖。她冲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小葆,劈头劈脸地一阵乱打,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美珩如同没有听见,发狂似的打下去,打得又重又急,孩子惨叫不停。刘太太看不过去了,嚷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