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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不是我喜不喜欢她,是不是?”孟太太悲哀地说,“问题是她喜不喜欢我!这是什么时代了?难道婆婆还有权力选儿媳妇吗?只有儿媳妇有权力选婆婆!你不必费力说服我,樵樵!”她的眼神更悲哀了,带着份凄苦的、忧伤的、委曲求全的神情,她低低地说,“只要你高兴,只要你活得快乐,假若你非她不可,那么,再带她来,让我向她道歉吧!虽然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好吗?”她盯着儿子,“我跟她道歉,行吗?”

“噢,妈!”孟樵大叫了一声,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他注视着母亲,那辛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妈,请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我会把她带来,我会让她向你道歉……”

“你做不到的,樵樵,她骄傲而高贵,”孟太太呻吟似的说,“她根本看不起我!”

“如果我做不到!”孟樵被激怒了,“我和她之间也就完了!”

于是,这天早晨,孟樵从黎明起,就死守在宛露的巷子口。七点多钟,宛露出来了,穿着件米色的套头毛衣,咖啡色的长裤,垂着一肩长发,背着一个牛仔布的手袋,她的样子仍然是潇潇洒洒的。她没有烦恼吗?她竟然不烦恼吗?在她那无拘无束的心怀里,他到底能占多大的分量?他一下子拦在她的面前。

“宛露!”他叫。

她站住了,抬眼看他。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她的眼睛里闪着一抹倔犟。

“你要干什么?”她问。

“和你谈一谈。”

“我现在要去上班,没时间跟你谈!”她冷冰冰地。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打电话去请一天假!”

“请假?”她睁大了眼睛,“你要敲掉我的饭碗吗?我为什么要请假?”

“因为我要和你谈话!”他固执地说。一夜无眠,使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面容苍白而苦恼,“你去请假!宛露!”他死盯住她,低低地再加了两个字,“求你!”

她在他那强烈的、痛楚的热情下迷乱了。一句话也不再多说,她跟着他走向了电话亭,拨了杂志社的号码。

请好了假,她站在街边上。

“我们去哪儿?”她问。

他想了想,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我们去阳明山森林公园。”

“这时候吗?”她问,“山上会冷死。”

“我不会让你冷死!”他简单地说,“只有这种地方,我们可以好好谈话而不受干扰。”

她不说话。坐进了计程车,她只是闷闷地用牙齿咬手指甲,她的手指甲早被啃得光秃秃的了。他偷眼看她,她的面色白皙,她的睫毛半扬着,她的眼光迷迷蒙蒙的,整个脸庞上,都有种困扰的、苦恼的、若有所思而无助的神情。这神情,和她往日的活泼愉快、飞扬跋扈,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那么,她也在烦恼了?那么,她也在痛苦了?那么,她心里不见得没有他了?他想着,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就伸手过去,紧握住她的手。

她微微震动了一下,眼光仍然望着窗外,却并不抽回自己的手。

车子到了森林公园,他们下了车。这是早上,山上真的很冷,何况已经是秋天了。风吹在身上,带着砭骨的凉意,那些高大的松树,直入云中,四周冷清清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天空是阴沉沉的,厚而密的云层,堆积在松树的顶端,连天空的颜色,都被遮住了。

孟樵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宛露的肩上,宛露瑟缩地把衣服拉紧了一下,望了了望他。

“你不冷吗?”她问。

“你在乎我冷不冷吗?”他反问。

宛露凝视着他,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动,只一会儿,那大大的眼睛里,就逐渐被泪水所充满了。孟樵一惊,顿时把她拉进了怀里。

“不许哭!”他哑声说,“我受不了你哭!”他在她身边低语,“我们怎么了,宛露?我爱你爱得发疯,在这样的爱情底下,难道还会有阴影吗?我们怎么了?宛露,是什么事不对劲了?”

“你母亲!”她坦率地说。

他推开了她的身子,正视着她的眼睛。

“我母亲是个严母,也是个慈母,”他一字一字地说,“她绝对无意于伤害你,如果她伤害了,也是无心的,你要懂事,你要长大,宛露。你看在我分上,看在我们的爱情上,你别再闹别扭了。好不好,宛露?我母亲从不是个挑剔的女人,她心地善良而热心,只要你不乱发脾气,她会爱你的,宛露。”

宛露紧紧地望着他,仔细地听着他,她眼底有一抹倔犟的固执。

“你听我说,”她的语气出奇地冷静,“我确实比较幼稚,也确实不太成熟,但是,我对于自己是不是被爱是很敏感的。举例说,那位莫名其妙的许伯母,不管她对我的动机是什么,她却由衷地喜爱我。顾伯母,也就是顾友岚的母亲,她也喜欢我。我自己的妈,那不用说,她当然喜欢我。可是,孟樵,你的母亲,她一点也不喜欢我,非但不喜欢,她甚至恨我。”

“胡扯!”孟樵烦躁地摇头,“你是被宠坏了。你所遇到的什么许伯母、顾伯母,都是那种夸张感情的人,我妈比较深沉,比较含蓄,你就误解她了。何况,不是我说你,到底我妈做错了什么,你居然会拂袖而去?”

宛露张大了眼睛,她说不出孟太太到底做错了什么,说不出她当时那种被屈侮、被奚落、被冷淡的感觉。她无法向孟樵解释,完全无法解释。于是,她只是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孟樵。

“你看!”孟樵胜利地说,“你也说不出来,是不是?你只是一时发了孩子脾气,对不对?我妈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对不对?”

宛露颓然地垂下了眼睑,从地上拾起了一把松针,她无意识地玩弄着那把松针,轻声地说:

“以前,我家养了一只母猫,它生了一窝小猫,那些小猫好可爱好可爱,有天,我想去抚摸那些小猫,你知道,”她抬眼看看他,“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爱那些小猫。可是,我的手刚碰到那小猫身上,那只母猫就对我竖起毛来,伸出爪子,狠狠地在我手背上抓了一把,我手上的血痕,治了一个月才治好。”

孟樵凝视着她。

“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的母亲,”她低声说,“就使我想起那只母猫。她或者对我并没有恶意,但是,有一天,我很可能会被她抓伤。”

“咳!”他又好气又好笑,“你的幻想力未免太丰富了。我告诉你,宛露!”他抓住她的手臂,望进她眼睛深处去,“你误会了我母亲!对于你的拂袖而去,我妈很伤心,她根本想不透怎么得罪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