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页)
“什么程度?”他心不在焉地,“没有什么程度。”
“怎么讲?”志远蹙了蹙眉,“我告诉你,志翔,对忆华那种女孩子,你得有点耐心,她是很稳重、很内向的典型,不像意大利女孩,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可以热情如火。所以,你要忍耐,带她出去玩玩,罗马是世界上谈恋爱最好的地方……真的,你每晚是不是都带她出去?”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志远惊讶地叫,“你真是个驴蛋!罗马的落日,马车,黄昏,月夜……你完全没有利用吗?你每晚在她家做什么?”
“谈天。”
“谈什么?”
志翔注视着志远。
“谈你!”他冲口而出。
志远一怔,愣愣地望着志翔。志翔对他慢慢地摇摇头。
“哥哥,你白费力气!坦白说,我从没有追求忆华的企图!否则,我不会辜负罗马的落日和黄昏!”
“志翔,你别傻!”
“我不傻,”志翔翻了一个身,面朝着墙壁,静静地说,“如果我们兄弟当中有傻瓜,绝不是我!”
这一下,轮到志远来失眠了。
第二天晚上,志翔回到家里,他发现志远在卧室的书桌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志翔:别辜负大好时光,罗马的秋夜别有情趣,帮帮忙,邀她出去坐坐马车,或到路边咖啡馆小憩。桌上有五千里拉,拿去零用。”
他望着桌上的五千里拉,望着那张条子。看来,志远以为他不邀忆华出去,是因为缺乏钱的缘故。钱!是的,他的钱不多,可是,也从没有缺过钱用,每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志远总会留些钱在他口袋中!钱!一个唱和声的人到底能赚多少钱?他每天午后,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工作?他呆呆地坐着,沉思着。
桌上的钟指到了十点,晚上十点!歌剧院应该很热闹吧?罗马歌剧院总是人潮汹涌的,票价也贵得惊人!他忽然觉得一阵冲动,抓起桌上的五千里拉,他冲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去了。
叫了一辆街车,他直奔罗马歌剧院。
卖票口已经关闭了,门口的警卫叫他明天再来。明天?明天他或者已经没有勇气来这儿了。他在歌剧院门口徘徊又徘徊。秋天的夜,凉意深深,一弯上弦月,高高地挂在天上,不远处有个广场,维克多王的铜像,仁立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腿已踱得又酸又麻,寒风吹在身上,凉气袭人。他绕到了歌剧院后面,无意中,发现那儿是后台的人口。
“我可以进去找一位演员吗?”他问。
居然,他被允许进去了。
第一次走进歌剧院,后台比他想象中零乱得多,许多人奔来跑去,许多工人在搬动布景,许多演员在等待出场。他从绒幔后面往前看去,那些钻动的人头,那些包厢,那些打扮人时的观众。台上,一位女高音正充满感情地在唱一支他不懂的歌曲,他牵开帘幔一角,看到台上的演员,确实,这是个大型歌剧,人数众多,但在那些戏装和油彩下,他实在无法分辨志远在哪个角落!戏装?油彩?他脑中有些零乱!他从没看过志远脸上有油彩,他卸妆一定很仔细。放下帘幔,他站直身子,开始呆呆地出起神来。
忽然间,他看到志远了!
是的,那是志远,不在前台,不在台上,却在后台!他正面对着他走过来,背上,扛着一块大大的布景石柱,正预备走到堆布景的道具屋里去。当兄弟二人面对面的那一刹那,两人都如此震动,那石柱差点从志远肩上滑下来,他迅速地用两手扶牢了它,他的手指紧扣在那石柱上。虽然那石柱是假的,显然也相当沉重,他的腰被那重负压得弯弯的!他站定了,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怔怔地望着志翔。
这就是谜底!不是大演员,不是配角,不是配角的配角,不是龙套,不是和声……什么都不是!他是歌剧院的一名工人,一名扛布景、打杂、背东西的工人!这就是谜底,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他不允许志翔来歌剧院的原因!
志翔觉得一股热血从胸口往脑中冲去,顿时间,他觉得无法停留在这儿,无法面对志远,更无法去聆听那场中正好爆发的一阵如雷的掌声……他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就迅速地掉转身子,往歌剧院外面狂奔而去。
志远放下了手中的石柱,叫了一声:
“志翔!”
志翔冲到大街上了,冷风迎面吹来,吹醒了他若干神志,他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往前面无目的地走去。然后,他听到身后有追过来的脚步声,志远喘吁吁地追上了他。
“志翔!”他喊,走到他身边。“对不起,我不该瞒你,事实上,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想说,可是,我说不出口!”他大大地喘了口气,声音在夜风中显得虚弱而无力。“我骗了你,骗了爸爸妈妈,我从没拿到文凭,我根本没读毕业……我只是个工人!下午,在营造厂做杂工,晚上在歌剧院!这就是我的真面目!你知道在国外,生活不那么容易……”他越说越低,终于咽住了。
营造厂做杂工!歌剧院抬布景!天哪!志翔咬紧了牙关,无法说话,志远伸手拉住了他,把他的脸转向自己。街灯下,志远看两行眼泪,正沿着志翔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志翔,”他沙哑地说,“当工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耻……”
“不!不是!”志翔终于大声地嚷了出来,感到有股热浪,正撕裂般从他胸腔中往外迸裂。“不是可耻!不是!我在想的,是你陆续寄回家的那些钱,是我的旅费,我那该死的贵族学校,和你留在桌上的那五千里拉!”
志远望着他,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恢复了红润,他的眼睛在街灯下闪亮。
“我负担得起,志翔,你放心,我负担得起!你只要好好念书,别的都不要你管!你老哥身体还很结实,你瞧,我的肌肉多有力!”
志翔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样建筑物,那建筑物冰冰冷冷的,他下意识地仰头往上看,才发现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无名英雄墓的前面,他正扶在一个不知名的雕像上,那雕像是大理石造的,白色的头颅庄严地、肃穆地伸向那黑暗的天空,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幽冷的、悲壮的、凄凉的美丽。
他把头靠在那冷冷的塑像上。志远伸手按住他的肩,故作欢快地说:“与其当一个配角的配角,还不如当一个工人好,你说呢?”
夜风从空旷的维纳斯广场上吹来,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