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团混乱(第2/3页)
“都过去了。”沈安若淡淡地说。
“是啊,过去了。刚才那番话,就算你觉得恶心也稍稍忍耐一下,以后再也不会提了。”江浩洋的声音比刚才更加的平静无波。
他的车子开得不快,但终究还是到了。
“谢谢你。”
“我送你上楼,你一个人不安全。”
“真的不用了。”
天色诡谲,明明是黑夜,却异常亮,云层低垂,空气潮湿而压抑。
“大概要下雨了,天气预报说有暴雨。你早些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我送你进楼道。”
沈安若不再出声,低头默默地走,感觉得到江浩洋就在她五步之外。他的呼吸与脚步极轻,几乎没有声响。她拿了钥匙开门,在门打开的一刹那,听得江浩洋在身后轻声说:“安若,保护好你自己。”
沈安若进屋后竟失了力气,腿脚绵软,索性坐到了地上。她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很久,大脑乱哄哄地吵作一团,心跳失序,头也开始痛。她一向不愿意去思考无谓的过程与结果,宁可逃避,挣扎着站起,想去厨房找点东西把胃塞满,却找到了大半瓶白酒。她开了盖子直灌下去几大口,辣得直咳嗽,眼泪都掉了下来,但酒劲渐渐涌上时,大脑却渐渐澄明了,心跳也渐渐平缓。
那日做鱼没有料酒,打发程少臣下楼去买一瓶,结果他在超市转了一大圈,买回了精装的五粮液,当时就把他好一顿嘲笑。不过好酒毕竟是好酒,入口虽难受,下咽却不费力,她转眼就把这大半瓶酒喝掉了一半,自己都觉得骇然,想起少年时代读《飘》,郝思嘉总是偷偷喝了白兰地又用香水漱口,或许自己也要成为那样的酒鬼了,赶紧趁着清醒拖过凳子踩上去,将酒瓶塞到橱柜的最高处。
安若生平第一次喝白酒是江浩洋教的。那时候她大一,他也没毕业,一大群人相约周末去泰山看日出,他们下午匆匆地乘了火车,傍晚从岱庙出发,一直徒步爬到了玉皇顶。凌晨时分,气温骤降,山顶的灯光遥不可及。她又冷又饿,体力透支,江浩洋搀了她一把,递过小小的瓶子,“喝一口就暖和了,也会有力气。”她灌下一小口,辣味刺到头顶,但一股暖意顺着脉络流向四肢百骸,看了一眼,竟是三十几度的白酒。江浩洋后来一直跟在她身边,爬十八盘时几乎把她架起来走,将她一路拖了上去。那时他们还不算特别熟,可在那种情形下,无论谁向她伸出手,她都会感激涕零地接受。日出前寒气逼人,她穿着租来的军大衣,仍是瑟瑟发抖。江浩洋又递酒给她,这次她整整灌下小半瓶,惊得他赶紧拿回,“你不觉得晕吗?”
“没有。”
“看来你有做酒鬼的潜质。”他将他的那一件大衣也脱给她,替她盖住腿。头顶是完全没被污染过的夜空,繁星璀璨,她一生中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星,而江浩洋就在星光下微笑。
多悲哀,果真有做酒鬼的潜质,灌了一肚子白酒,脑子依然清醒到可以写回忆录。
第一道闪电亮起时,屋里的照明系统突然灭掉,四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沈安若在黑暗里喘不过气,恐惧得想尖叫,最终却只能紧紧捂住耳朵,但闪电过后那连绵不绝的闷雷,即使她蒙上耳朵也抵挡不住。安若一向怕黑又怕雷雨天,小时候每当雷雨天气,爷爷便堵了她的耳朵,蒙了她的眼睛,背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免得她在第一道闪电亮起时受到惊吓。她永远不能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同样的雷雨夜,她或许是被雷声惊醒,或许是因疼痛而醒,当她从床上爬起时,见到了白色床单上鲜血淋漓。在她的少女时代,生理课教得并不及时,不明所以,只有恐惧。她惊慌地冲到父母的房间,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窗外雷声炸开,几乎要把窗子都震破,几秒钟后,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刚才的巨雷炸断了那一带的电缆。无边的黑暗时时被破空的光芒与炸雷劈裂,她就那样裹着被子,缩在地上发着抖,恐惧到连哭都哭不出来,一直挨到天蒙蒙亮,父母才红肿着眼睛回到家里,原来正是这一夜,最疼她的爷爷已经离她而去。她的成人式就这样伴随着雷鸣、电闪、黑暗、鲜血以及死亡,令她永生难忘。
今天夜里,又是这样的黑暗,她似乎又陷入与当年一样的无助境地。沈安若贴着墙角慢慢地摸索,每一秒都是煎熬。她记得包里有一枚小手电,偏偏那仅仅几米的路,她似乎总也走不到。又一道闪电劈过,心脏几乎都要脱落,却终于借着那道光看清了路,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摸到扔在地上的手袋。明明要找手电,却翻出了手机,手机那点微光终于稍稍拯救了她,她需要听到别人的声音,以证明自己并没有被上天遗弃在这个孤岛。手机拨出去,才看清是程少臣的电话。她本不打算找他,但她顺手按了通话键,上一个电话恰是他打来的。她匆匆地要挂断,程少臣却已经接起。当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时,沈安若顿时感到恐惧正渐渐离她远去。
“……”
“沈安若,你在吗?怎么不说话?”
“……”
“雷雨天不要打电话,很危险,以后记住。”
“……”
“你怎么不说话?你喝酒了吗?”
“……你怎么知道?”沈安若终于找回自己的语言能力。
“我闻到很浓的酒味。”程少臣轻笑起来,沈安若突然感到安心。
“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我打错电话了,挂了吧。”
“你有文件忘在我车上了,要我给你送过去吗?”
“不用,不是急用的文件。你公司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吗?”
“嗯。”
话题告一段落,突然便陷入一片寂静。又一道闪电劈过,沈安若本能地把手机移得远一些,正要关掉通话,听见程少臣的声音隐隐地传来:“沈安若,你在哭吗?”
她呆了呆,刚才她的确抽泣了一下,但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她几乎疑心程少臣就站在她对面的黑暗里,而她却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又害怕起来。“这一片楼停电了,我怕黑。”仿佛这样说可以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程少臣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没停电,只有你的屋子是黑的,大概跳闸了。”
电源总控就在玄关处,她此刻的头顶上。她摸出包里的手电照向那里,果真跳闸了,轻轻一拨,屋内霎时又是一片明亮,晃得眼睛都睁不开。世界重归光明,沈安若也渐渐地找回了呼吸、心跳以及她的冷静自持。她重新活了过来,底气也足了,连脑子都开始灵光起来,“程少臣,你怎么知道只有我的屋里是黑的?你在哪里?”那边静默了片刻,手机里传来嘟嘟的断线音,然后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