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3页)
侍者走来问她喝什么。她看着饮料单,觉得有个饮料的名称很符合现在自己的心情,她想也不想地说:
“血腥玛丽!”
血腥玛丽送来了,她啜了一口,才发现居然有酒味,她一生也没喝过酒。但是,那冲进胃里的热力把她刚刚在屋外受的寒气驱除了不少,她就再大大地啜了一口。然后,她低头玩起“小幽灵”来。她自己的“幽灵”开始沿着迷魂阵般的道路奔驰,四个“小幽灵”从四面八方来夹杀她。很快地,她的“幽灵”被一个“红幽灵”一口咬住,那“红幽灵”还发出“呱呱”的得意之鸣。她暗中诅咒,再开始一局。
她一局一局地玩了下去。侍者又来问她喝什么,她再叫了杯血腥玛丽。于是,她也一杯一杯地喝着血腥玛丽。喝得浑身都热了,额上也冒汗了,她和四个幽灵苦斗,你追我逃,我追你逃,忙得不亦乐乎。她心里沉甸甸地压着怒气,她还在极端的悲愤和刺激中,她要干掉那些幽灵,她要一个一个地吃掉它们!偏偏,她总是走上绝路而被四面夹杀。她很生气,很绝望,她认为自己就是那颗黄色的“小可怜”,总是逃不出“被吃掉”的命运。她握操纵杆的手因用力而发痛了。
忽然间,有个阴影遮在画面上,有人坐到她对面来了。讨厌!她想,拾起头来,对面却赫然坐着那个她最不想见,最怕见,最痛恨,最要逃避开的人——顾飞帆!
她闭了闭眼睛,吸口气。我眼花了,她想。我喝了酒,她想。绝对不是他!绝对不要是他!老天!请你不要让这个人出现!她再睁开眼睛,顾飞帆仍然定定地坐在那儿,定定地望着她,眼珠深黑如井,会把人吞进去,让你永世不得超生!她再吸气,抓起那杯“血腥玛丽”,正预备大大地干它一杯,可是,突然间,他的手就压住了她握着杯子的手,压得又紧又用力,他的声音里带着命令意味:
“不许再喝这个!”
不许?他有什么资格“不许”她做什么。她注视他,心里恍恍惚惚的,有些不真实感。他已伸手叫来侍者:
“给她一杯冰茶,给我一杯黑咖啡。”
那么,真的是他了?该死!她在心中咒骂。世界那么大,你哪儿不好去,跑到斜阳谷来做什么?这儿是我的地盘,是我最先来这儿玩的,你们一定要逼我出去,像那些幽灵逼那颗小黄豆似的,逼得它走投无路吗?
他从她手里取走了那杯“血腥玛丽”。
冰茶送来了。他把茶杯直送到她唇边。
“喝一点!”他依旧是命令的。“会让你舒服一些!你一定开始头晕发热了,是不是?”
不喝!不喝!偏不喝!谁要你来!谁要你来管我?她的身子一偏,半杯冰茶都洒在衣襟上,又冰,又冷,又湿,她悚然地打了个冷战,脑筋有些清醒了。思想就疯狂地奔驰起来,那受创的感情蓦地回首,像那桌面的小幽灵一般,一口咬住了她,咬得她又痛又惊又怒又无处可逃。
“你来做什么?”她开了口,语气里带着怨恨、愤懑,和极深极切极沉重的绝望。“我不认识你,如果你无意间走进来看到了我,你也不该过来!我不认识你!”
“我不是无意间走进来的,”他说,盯着她,她的憔悴和绝望像鞭子般抽痛了他的心脏。“我有事找冠群,”他解释着,“他家说他在这儿,我打电话来找他,晓芙告诉我,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喝血腥玛丽!所以,我来了……”他蹙紧眉头,眼底的火焰在跳动,他下颏的肌肉绷紧了,似乎在努力压制某种思想。她看着他,即使是在半醉的头晕目眩中,她也可看出他正陷在一份矛盾的挣扎里。“我不是无意间进来的,”他终于说出来,“我是为你而来的!”
“哦!”她轻哼着,“你为我而来?你来看一个会打十二通电话的坏女孩,怎样度过她的晚上?好,你看到了!”她点点头,开始感到酒意的发作了,她眼前的他,忽然变成了好几个,她笑了。“你看到了。”她那含笑的眸子里蒙上了泪雾,“你看到了。我坐在这儿打小幽灵,那些幽灵一个个过来咬我,它们就是这样……”她吸吸鼻子,想哭。“他们逼得我无路可走!我……从家里逃出来,你又在这儿围堵我,何苦?何苦?为什么不饶了我?我说过,我错了!我向你认过错了,是不是?我这一生,再也不愿意见到你,你为什么来?你为什么要提醒我?我受过的侮辱和嘲笑?你为什么……”她说不下去,晕眩征服了她,绝望、悲痛和耻辱征服了她,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的头俯了下去,她伏在桌面上,把面颊埋在臂弯里,开始低声地饮泣。无助地、压抑地饮泣。
她那啜泣声撕碎了他最后的面具,震痛了他的神经,他望着那单薄的耸动的肩头,那浓密披泻的黑发……他咬紧牙关,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她那颤抖着的肩头上。
她倏然惊动,抬起头来,她把那上衣推落到地下,凄怨而恼怒地看着他。
“不要惹我!”她低语,“走开!请你不要来惹我!让我还保留一点点自尊,行不行?”
他由心底而震颤。老天!他对她做过些什么事?他已经毁掉她所有的自信、尊严和恬静了。他俯下身去,拾起外衣,再披到她肩上,他在她身边低语了一句:
“你醉了,让我们离开这儿,好吗?”
“不好。”她伏回到桌面上去,轻语着,“不要惹我,在全世界,我最不要见到的就是你!我不要见你!我不要!我不要……”她的声音低弱了下去,意识在幻散,她开始反胃、想吐,脑中是许多小蜜蜂的俯冲爆炸声,轰轰轰,炸碎她所有的意识,她不能思想了。
冠群夫妇走过来了,他们一直在远远看着。
晓芙注视飞帆,后者那憔悴痛楚而矛盾的眼神那么熟悉,那么似曾相识,那么泄露了一切。她恍然了,记起第一次在这儿见到访竹的情形。晓芙弯下身去,看着访竹。
“她醉了,”她说,“飞帆,我们必须把她弄出去,让她找个地方躺一躺。”她想扶起访竹,访竹挣扎着,东倒西歪。
飞帆苍白着脸,坚定地走过去,不顾咖啡厅里那些好奇的眼光,他把访竹一把横抱了起来,用自己的上衣裹着她。他对冠群说:
“你去结账,麻烦你们陪我把她送回家去!”
“这样子送回去吗?”晓芙说,“用用脑筋吧,飞帆!”
访竹想挣扎,她还有一些剩余的意识,她想说话,可是,一阵晕眩征服了她,她的头歪向那结实而坚定的臂弯里,什么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