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3页)

“子健,”俊之深沉的说,“你愿不愿意离开晓妍?”

子健又打了个冷战。

“永不!”他坚决的说。

“而你要求我离开雨秋?”

“爸爸!”子健悲哀的喊:“问题在于你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在二十几年前,你娶了妈妈!现在,你对妈妈有责任与义务!你和秦阿姨,不像我和晓妍,我们是第一次恋爱,我们有权利恋爱!你却在没有权利恋爱的时候恋爱了!”

俊之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子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接着,一层浓重的悲愤的情绪,就从他胸中冒了起来,像潮水一般把他给淹没了。

“够了!子健!”他严厉的说:“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我们或者是太民主了,所以你可以对我说我没有权利恋爱!换言之,你指责我的恋爱不合理,不正常,不应该发生,是不是?”

子健低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

“爸爸,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俊之打断了他。“我虽然是你父亲,却从没有对你端过父亲架子!也没拿‘父亲’两个字来压过你,你觉得我不对,你尽可以批评我!我说了,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好了,子健,我承认我不对!我娶你母亲,就是一个大错误,二十几年以来,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沙漠,如今碰到雨秋,像沙漠中的甘泉,二十几年的焦渴,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我需要,我非追求不可!这是没道理好讲的!你说我没有权利爱,我可以承认,你要求我不爱,我却做不到!懂了吗?”

“爸爸!”子健喊:“你愿不愿意多想一想?”

“子健,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的中国,晓妍在‘理’字上,是决不可以和你结婚的,你知道吗?”

子健的脸涨红了。

“可是,我并没有生活在古代!”

“很好,”俊之愤然的点点头,“你是个现代青年,你接受了现代的思想!现代的观念。那么,我简单明白的告诉你:离婚是现代法律上明文规定,可以成立的!”

“法律是规定可以离婚,”子健激动的说,“法律却不负责离婚以后,当事人的心理状况!爸,你如果和妈妈离婚,你会成为一个谋杀犯!妈跟你生活了二十几年,你于心何忍?”

“刚刚你在和我说理,现在你又在和我说情,”俊之提高了声音,“你刚刚认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现在你又认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子健子健,”他骤然伤感了起来,“父子一场,竟然无法让彼此心灵相通!如果你都无法了解我和雨秋这段感情,我想全世界,再也没有人能了解了!”他颓然的用手支住额,低声说:“够了!子健,你说得已经够多了!你去吧!我会好好的想一想。”

“爸爸!”子健焦灼的向前倾,他苦恼的喊着:“你错了,你误会我!并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我一上来就说了,我同情!问题是,你和妈妈两个生下了我,你不可能希望我爱秦阿姨胜过爱妈妈!爸爸,秦阿姨是一个坚强洒脱的女人,失去你,她还是会活得很好!妈妈,却只是一个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怜虫啊!如果你真做不到不爱秦阿姨,你最起码请别抛弃妈妈!以秦阿姨的个性,她应该不会在乎名分与地位!”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

“是吗?”他低声问:“你真了解雨秋吗?即使她不在乎,我这样对她是公平的吗?”

“离婚,对妈妈是公平的吗?”子健也低声问。“你母亲不懂得爱情,她一生根本没有爱情!”

“或者,她不懂得爱情,”子健点头轻叹,“她却懂得要你!”

“要我的什么?躯壳?姓氏?地位?金钱?”

“可能。反正,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

“可笑!”

“爸,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许多人就在这种可笑中活了一辈子,不是吗?爸,妈妈不止可笑,而且可怜可叹,我求求你,不要你爱她,你就可怜可怜她吧!”说完,他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了,站起身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信纸,递到父亲的面前。“珮柔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她要说的话都在这张纸中。爸爸,”他眼里漾起了泪光,“你一直是个好爸爸,你太宠我们了,以至于我们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爸,”他低语,“你宠坏了我们!”转过身子,他走出了房间。

俊之呆坐在那儿,他沉思了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打开了那张信纸。发现上面录着一首长诗: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

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

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

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

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

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

云何咫尺间,如隔万重山,

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

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

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

半裂湘裙裾,泣寄藁砧书,

可怜帛—尺,字字血痕赤,

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

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棰,

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

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

倘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长诗的后面,写着几个字:

“珮柔代母录刺血诗一首,敬献于父亲之前。”

俊之闭上眼睛,只觉得五脏翻搅,然后就额汗涔涔了。他颓然的仆伏在书桌上,像经过一场大战,说不出来有多疲倦。半晌,他才喃喃的自语了一句:“贺俊之,你的儿女,实在都太聪明了。对你,这是幸运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