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释夙怀·御风波(第2/2页)

念卿扶了椅子缓缓站起,沉默抚平旗袍下摆。“子谦,别再任性。”她并未生气,仍以容忍目光看着他,“你已是一个男人了,有许多事情等你去担当,没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责任。”她的语声低切,却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她是他名义上的继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却也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在他闹出天翻地覆乱子的时候,她却以单薄之躯挡在风雨之前,为他收拾满盘乱局。她冠了他父亲的姓氏,一举一动无不对得起这个姓氏,他却截然相反,早将自己责任忘却一空。“你是霍仲亨的儿子,纵然逃过天涯海角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无论你做错做对,仲亨与我都将与你一起承担,无论你承不承认,我们终究是一家人。”她望住他,目光温暖,“所谓家人,便是祸福同当。”

哪怕没有血浓于水,仍有福祸与共,她与他终是割不断的至亲。

“如果您当我是家人,就听我这一次,不要停车,不要管我这点小伤!”霍子谦缓缓抬起头来,望定念卿,“眼下处境并不安全,夫人,请您尽快赶到父亲身边去!”

念卿怔住,几疑自己听错。当日他被他父亲抽得死去活来,也不肯改口叫她一声“夫人”,认定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只能是他的生身之母。这是他生母临终的遗愿,也是那位夫人隐忍一生,满腔幽怨的最后宣泄——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她要世人知道,她坚守一生换来的名分,谁也不能抢去。在她死后,她要霍仲亨只能娶妾,不得续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当日子谦冷冷地站在他父亲面前,向他父亲道喜,又向念卿道喜。他说,姨娘大喜,子谦向姨娘道贺。回应他的是霍仲亨扬手一记耳光。随后的婚礼,他拒不出席,并对守候在外的报纸记者说,霍家不承认这门婚事。新婚次日清晨,他带着他生母的遗像来到新房外,将遗像供奉在大厅,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灵前敬茶。仆佣被他的举动吓得不敢通报,大喜的婚房外面摆了偌大一幅遗像,这已非晦气所能形容。

霍仲亨闻讯从卧房出来,盛怒之下,连睡袍也未及换,一见子谦顿时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只叫人拿他的马鞭来。念卿知道糟糕,忙叫子谦快走,然而霍仲亨已令侍从将大门关了。那牛筋浸桐油绞成的鞭子执在霍仲亨的手中,纵是烈马也难以抵受,但凡挨过督军手上马鞭的士兵,提起来莫不胆寒。第一鞭抽下去,子谦踉跄跪倒,鞭梢带起血珠子飒然溅上念卿脸颊。任凭她如何哀求,暴怒的霍仲亨根本不理会任何人,手中马鞭一下狠似一下……子谦咬牙生扛,被抽得蜷缩在地,也不开口求饶。最终一声摔碎瓷具的脆响,中止了要命的鞭挞,也中止了仲亨的暴怒和子谦的痛苦。

念卿站在原配霍夫人的遗像前,将骨瓷茶壶重重砸向地面,任茶水横流碎瓷乱溅……她却稳稳端一只斟满的茶杯在手里,转身,朝遗像跪下。

举盏齐眉,低头叩拜。这一跪,成全了原配夫人的遗愿,亦从此自认了妾室的身份。一路艰难走过来,她所求的不是名分,只是一个平等相待的地位,一份正大光明的情义。她也不想应验那句“薄命怜卿甘做妾”的谶语,然而终究还是跪了、认了——无论外界将谁称作霍夫人,在那位逝者灵前,在她丈夫和儿子的面前,沈念卿认下了妾室的名分。

“夫人!”子谦的声音将她从陈年旧事拉回当下。昏黄灯光照着子谦苍白的脸,紧抿的唇,飞扬的眉,依稀还和当日一样。但有些东西终于改变,终于和往日不同。

“夫人,你听我这一次,千万不要耽搁。”子谦焦急道,“你知道吗,真正的危险不是姓傅的想扣留我们,那是——”他顿住语声,将捂在手底下的伤口亮给她看,“刺杀我的,另有其人!”

念卿目光一凛,勃然变了脸色,“这不是追兵所伤?那又是谁伤你?”

子谦摇头,“我不知道刺客是谁主使,只知除了傅家,必定还有人想对你我暗下杀手。”

霍子谦参与学生运动被逮捕一事,是傅家用以要挟霍仲亨的把柄,也是傅霍两家都极力掩盖的秘密。除了彼此,按理再不会有第三方知道霍子谦在傅家手里。

当日在念卿百般周旋之下,傅家勉强同意将子谦交给她带走。启程之日,许铮奉命往秘密接应处接人,傅家将子谦关押在一处隐蔽的公馆,有卫兵严密看守,既防范霍家救人,又保护子谦的安全。然而,就在约定交接的时间,许铮途中遇到意外阻截,子谦却在公馆遇刺。一名刺客扮作傅公馆的仆人,将刀藏在茶盘夹层,躲过卫兵搜身,进入到守卫严密的霍子谦房里。万幸子谦警惕,躲过了致命一击,肋下却被刺伤。卫兵听到呼救冲入房里击毙刺客,埋伏在公馆外的枪手趁乱冲入大门,与守卫发生激战。子谦不明就里,不知是谁想对自己下杀手,趁医生为他仓促包扎之际,击晕了医生,翻窗逃出公馆。许铮恰在此时赶到,见傅家卫兵追截霍子谦,双方一照面立即交火。最终子谦被许铮救下,其余侍从舍命断后,死伤惨重。

许铮机智果断,一面派人赶回车站向念卿传讯,令车子坠入河中;一面制造出车毁人亡的假象,暗地另抢了车子,改抄近道追上专列,与念卿会合。傅家得知子谦遇刺而亡的消息,无法向霍家交代,索性派亲信追到车站阻截。当时情势未明,傅家不敢在车站公然扣留霍夫人专列,便谎称霍公子临时病重,欲将念卿骗回城中。早已有备的念卿顺水推舟,称子谦既然病重,也不宜立刻启程,不如留在北平安心养病,既有未来岳家照料也足可放心。傅家亲信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她登车离去。

这原是一个早早设下的陷阱,一石二鸟,连环杀机。不早不迟挑在这个时间动手,恰好令霍家与傅家狭路相逢,自起纷争。霍公子或霍夫人哪一个死在傅家手里,霍仲亨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计策之毒辣,越想越令人悚然。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想令傅霍两家反目,方可坐收渔翁之利。然而真正可怖的不是其人用心,而是此人竟能知道傅家秘密关押子谦的地点,也知道许铮要去接应的时间——若非在傅家埋有眼线,便是在念卿身边设下了耳目。以子谦的警惕多疑,他既不敢信任念卿身边的人,不敢告之实情,又怕因治疗伤势而滞留当地,引来新的危险,唯有尽快赶到霍仲亨身边才算安全。因此他一路隐瞒,不敢暴露自己的伤势。

然而血肉之躯终究不是铁铸的,直到伤势感染恶化引起发热,再也隐瞒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