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记 孽难销·意难平(第2/4页)
除了恨,还是恨。
后来纷纷扬扬的是非,谁被悔婚,谁被抛弃,谁自杀,谁怀恨……都与他毫不相干。甚至他也浑然忘了车站上一见惊艳的少女。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夜舞厅里纸醉金迷,脂粉香绕,他醉得人事不省,被人搀扶着走出舞厅。懵懂里只闻到淡淡幽香沁入鼻端,温软的躯体倚靠身侧,陪着他上了车,进了门……他一头倒在床上,软绵绵,天旋地转,红绡香暖。
是醉里温柔乡,是梦中太虚境。那绵软的身子紧贴上来,耳畔呵暖,唇舌生香,有个渺渺语声在唤他的名字,“霍子谦……”
朦胧里睁眼,见着是她,竟然是她。
这是梦吧。
他懒懒地笑,抚上她姣好眉眼,一伸手将她拽入怀抱。她咬着唇,在他身下不住颤抖,唇角带笑,眼角含泪。随着他一件件脱去她衣衫,男子温暖掌心覆上她无瑕肌肤,她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他错愕抬眼,酒意惊散,昏蒙蒙看清她的脸。
真的是她,原来竟不是梦。
“是你!”他翻身下床,惊觉身在陌生的房间,自己衣不蔽体,她已罗衫半敞,云鬓凌散。她扬起妆痕模糊的脸,眼里分明有憎恨和不甘,“是我又怎样?”
他惊怒交加,心底蓦地腾起强烈憎恶。他恨这世上美好的女子为何都如此自轻自贱,不肯相夫教子,偏要化作红尘万丈里的妖精鬼物,去勾引迷惑有妇之夫,将他们从妻儿身边勾走,如同那中国夜莺啄走父亲的眼,令他看不见身后妻子的泪,看不见儿子的苦。
“滚出去!”他冷冷看着那曾令他动心的女子。
她却放肆地大声笑起来,笑出眼泪,笑得喘不过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被彻底激怒,哪怕她是仙女也不屑再看一眼。“随便你是谁,都给我滚!”他狠狠拽起她,打开身后房门,将她推了出去,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衫一并掷出门外,“滚——”
房门重重甩上,屋里骤然安静下来,他弯下身去扶桌呕吐,再不理会门外的动静,依稀似听得女子的哭泣,旋即再无声响。他颓然倒在床上,头疼欲裂,昏昏睡去。
醒来,是因为脸上一记火辣辣的掌掴。父亲盛怒欲狂的脸映入眼中,他揪起他衣领,将他狠狠抛向床头。额头在床柱撞出巨响,撞得他眼冒金星,左右侍从拼尽全力也拉不住暴怒的霍仲亨。他挣扎着下床,想要捡起衣服穿好,却被父亲抬脚踹倒在床尾。对面的穿衣镜里清晰映出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半身赤裸,脸颊还残留着猩红唇印。
“畜生!”父亲气得已忘了如何开口,良久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他记起昨夜险些做出的荒唐事,抬眼朝父亲冷笑,“你能金屋藏娇,我就不能寻花问柳?”父亲的脸色铁青得可怕,令他有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意,却又有些惶恐,但下一刻从父亲口中说出的话,骤然令他周身凝结,如坠寒冰地狱。
“她是沈念乔,是你继母的亲妹妹!”
他如罹雷击。
——她说她叫乔茜;
——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刹那间心底空白一片,父亲说些什么,全然听不清楚。只在父亲转身之时,他才从宿醉与震骇中稍稍清醒,哑声挣扎道:“不,我没有……”
但父亲已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并不给他澄清的机会。父亲将他当作囚犯一般看管起来,命人押送他立即启程去国外。名为求学,实则将他这辱没门楣、忤逆不孝的儿子远远流放。他途中装病,趁侍从不备逃跑,从此改名换姓在北方一带躲避,辗转多时才又回到北平。那名叫念乔的女子也就此再未谋面,只听说病了一场,早已被送回老家休养……想来怕也是和他一样,被打发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
“她就此发了疯?”子谦的声音听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哑迟疑,仿佛拖着沉重枷锁。
他抬眼望着对面沙发上的父亲,满目都是痛苦之色,“是我毁了她?”
“子谦。”霍仲亨看着他的眼,缓缓道,“当日是我错怪你,你并未冒犯念乔,这件事上我应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你怎么知道……”子谦呆怔,喃喃道,“可是她依然变成这个样子,还有她的脸,为何也毁了?”
霍仲亨将杯中的酒仰头饮尽。“我和念卿有许多仇家,其中有一帮复辟党徒,曾勾结日本人,利用念卿为他们谋取情报。念乔因儿女之情与念卿翻脸,对我也十分记恨。她的心上人,叫作程以哲,是个十足卑鄙的小人,一再利用她报复念卿。念乔被程以哲悔婚之后,离家出走,受到那帮仇家的唆使。他们利用她向你下手,意在制造丑闻,向我发难……当晚你没有中计,将念乔赶出了门。那帮人恼羞成怒,索性绑走念乔,将她凌辱折磨……”
子谦沉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仿佛在黑暗中大口喘气。
窗外天色已暗下来,书房里没有开灯,沙发上父子二人的身影都被罩在昏暗里,脸上蒙了沉沉的阴影,看不清彼此神色,死寂的书房里只有壁钟嘀嗒。 良久沉默之后,霍仲亨沉声开口,“等我逮捕到那帮畜生,审讯出前后内情时,你已经离家逃走,三年间音讯杳无,我始终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歉。念卿同我,都不愿将后来发生的事告知你,这不是你需要承担的罪责。”
父亲的语声低沉,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慈爱温暖。“你就要成婚了,一个男人自成婚之日起,便算真正成人,你再也无需以霍仲亨之子自称,往后你就是你,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担负你应担负的责任,弥补你能弥补的过错,不需再羁绊的旧事,就都忘了吧。”
昏暗中,子谦依然是沉默,只听他急促气息良久才平稳下来。“父亲,我明白了。”他站起身来,深深低下头去,一字一句说出那从未对父亲说过的三个字,“谢谢您。”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张开有力双臂将他紧紧拥抱。“去看看四莲的伤。”父亲送他到书房门口,打开了灯,目光里有融融暖意,“她以弱质女流之身,敢为你阻挡危险,这个女子值得你一生相守。”
子谦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低了头,向父亲告辞退去。缓步穿过走廊,夏日傍晚的风里有青草与花的香气,从廊上长窗望出去,依稀可见草坪上仆佣们仍在为两日后的婚礼布置忙碌……婚礼,将是他走向另一段人生的起点。四莲的房门前,子谦驻足,微微闭了闭眼,刹那间眼前有谁的面容掠过,只那么一晃,便再也捉摸不到,终究是要永沉记忆深处了。
他抬起手,正欲叩上房门,那门却从内打开了。四莲站在门口,抬眼见到他,怔怔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