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记 不堪误·总相误(第2/3页)
士兵们默默燃起火把,照亮天明前最后的暗夜。一个个放下枪的士兵躬身在废墟里,用双手小心挖刨,搬开断砖碎瓦,抱着最后的希冀和最大的绝望开始搜寻。从破开的窗洞里,遥遥望见废墟上亮起的火把,似乎他们已不抱找到活人的指望,开始翻寻尸首。程以哲无声地笑起来,光挖开废墟足以耗去大半日时间,这已足够将人趁乱送走。
身后地板被轻轻顶起一道缝隙。下面的人探头悄声道:“大哥,安全了。”
程以哲冷哼:“那些日本人的尸首呢?”
“丢到废墟那边去了,混在一起不会被看出来的。”
“好。”程以哲总算满意地笑出声来。然而,笑声一顿,语声骤然紧促,“不好,他们折回来了,快下去掩蔽!”那人身子一缩,慌忙合上盖板。程以哲凑近窗口,紧张地向下张望。
暴雨后的云层还未散去,惨淡月光刚刚露出一点便又被一片飘来的乌云遮住。他看不见下边动静,隐约只见又有军警闯了进来,乱纷纷一番翻找,哐哐当当将所有能砸开的东西都砸开,能翻倒的东西都翻倒……程以哲全神贯注盯着下方动静,握枪的掌心里黏糊糊出了一手的汗。身后,双手被绑缚的方洛丽却倚着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底下杀了个回马枪的军警再一次搜寻无果,终于要放弃此处撤走。这一走便再不会回头,再不会有获救之机。
方洛丽低下头,黑暗中模糊只见两个小小的人影瑟缩在一处。
敏敏。她在心底悄无声唤了女儿的名字。
程以哲觉出身后动静,方欲回头,只觉身后黑暗中风声袭来,一个人影不顾一切撞向自己!他立足不稳向后跌去,背后窗户上木条已松脱,陈朽的窗条与早已破碎的玻璃撑不住两个人身体的重量,这一撞,令窗框喀喇喇应声断裂!程以哲惊慌伸手,竭力想要抓到什么,背后却陡然一空,两人一起跌落下去!
搜寻钟塔毫无所获,薛晋铭绝望地环视四下,正要转身之际,半空中一声裂响,伴随长长惊叫——他仰头,一道迅速坠下的影子掠过眼前,重重坠在地上。
暗夜里,鲜红喷溅。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子谦蓦地叫道:“塔上有人!”
军警跟着他冲了进去,将里面来不及抵抗的人一一逮捕,直奔最顶层而去。钟塔里响起零星抵抗的枪声,远处许铮亦被惊动,带人朝这里赶来,唯有薛晋铭僵如木石,望着眼前血泊里仍在微弱挣扎的两人。
一个士兵俯身查看仰天跌下的一人,那人后脑着地,双眼大睁,身子仍在抽搐;另一人侧身蜷着,双手被反绑,一丛长发遮住了脸。士兵想用枪杆将她翻过身来。
“别碰她。”薛晋铭陡然出声,声音却低哑颤抖得不似他的语声。他俯下身,缓缓将那人扶起,小心翼翼拂开她脸上乱发。血从她唇角鼻孔里不断涌出,他用袖子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洛丽。”他唤她名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雪白衬衣被她温热的血染红大片。她身子仍温软,气息却一点点微弱下去,半睁的眼睛已失去神采,黯淡眼眸微微转动,似在弥留中寻找着谁的身影。
薛晋铭茫然抬头想唤医生,却只看见眼前沉默的士兵与周遭奔走营救的混乱。她歪头枕了他的肩,喉间微微有声,似有什么话说。
“我明白。”他握住她渐渐发凉的手,目光已有些空洞,喃喃不知如何成句,“敏敏……是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女儿。”
她安静下来,幽幽委顿在一地泥泞雨水里,容颜狼藉,再不是从前明光照人的天之骄女,再不是漫天樱花之下微笑的羞涩少女。他的语声低微,恍惚有一丝笑容,“等她长大,我会教她做个真正的淑女,像她的妈妈一样。”
像她,提着裙子满不在乎跑过草地;
像她,发着脾气,总被他们嘲笑太不像个淑女;
曾在钢琴旁,他弹奏,她吟唱;
曾在花园里,她作画,他欣赏。
历历眼前,幕幕心上……却终究,淡了、散了、不在了。
同日,陈久善发动政变,突袭总统府,炮轰议院,派兵包围南浦,欲将正在此地阅兵的代执政及随行大员一网打尽。代执政提早得知消息,已连夜撤往邻近师团驻地。霍仲亨率先出兵截击,将陈久善的补给线切断,将其先头部队堵在南浦,行成瓮中合围之势。代执政迅速发布讨逆电令,急调兵力围剿。其余陈久善党羽本就各怀机心,此时见一击失手,前路不通,后路难退,军心顿时溃毁……其中见风使舵者,立刻发布电文,称被陈久善胁迫起兵,实不得已为之,急盼中央肃逆清剿云云。
正在山居养病的大总统惊悉陈久善兵变,盛怒之下抱病赶回。陈久善倒也是一条硬汉,虽知大势已去,仍孤军力战不降。持续了二十余天的混战最终在霍仲亨为首的三大军阀联合干预下终结。
陈久善惨淡流亡,乘货轮逃往日本。黑龙会的人亲自护送他抵达东京,奉如上宾。却在下榻当晚,陈久善于浴室中被刺,额头被一枪击中,横尸浴缸。此事被日本封锁了消息,直至日前才由国内报纸披露,并公布陈久善横尸的照片。隔日国内轰动,各家报纸均第一时间以头版登载此事。
念卿捏着报纸快步穿过走廊,不理会门口侍从,径自推门走进霍仲亨书房。霍仲亨正在同一名部属谈话,见她一脸肃容直闯进来,便颔首令部属退下,并随手将桌上一份文件合起。
念卿扬手将报纸扔在他面前。霍仲亨瞟了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你理会这些做什么,刚刚出院回来又开始操心。”
霖霖平安归来后,念卿再度入院,病情因受了惊吓略有反复。这一去便在医院整整住了两个月。一周前医生做了细菌检查,结果是阴性,透视显示肺上阴影已弥合消失。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自当年初遇,一路风波险恶,她紧紧随他走来,无数威胁波折都不曾让他真正恐惧……只有这一场病,令他惧怕到无以复加,几乎当真以为要失去她了。而今霖霖脱险归来,她亦好端端站在眼前,看着她或轻颦或浅笑,甚而扬眉动怒,也觉世间至乐莫过于此。
他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过来。”
她却直望着他,“仲亨,回答我,这是怎么回事。”报纸上陈久善的死讯其实已算不得新闻。
霍仲亨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无。可这消息对于她,无疑是意料之外的。
“晋铭仓促离开,就是去做这件事?是你让顾青衣暗里帮他?”她满目惊疑,望住他不敢置信。霍仲亨笑容不减,目光略沉,“你怎么猜到是他做的?”念卿变了脸色,“他走得仓促,骗我说带方小姐遗骨返乡安葬,一去就毫无音讯,原来竟是去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