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记 栋梁倾·燕影堕(第2/3页)
随行侍从立时警觉,然而霍仲亨只是吩咐前座的副官,“你去替我买两份玫瑰糕,街口第三个铺子。”年轻的副官愕然一霎,旋即会意是为夫人或小姐买的,立时推门下车。
“还是我自己去。”霍仲亨却又开口,“你不知道要哪一种,甜腻了不行。”
这家铺子的玫瑰糕是祖传手艺,念卿那样刁的嘴,也爱得不得了,回南边之后常说起北平这家玫瑰糕是最好的……思及她娇慵神情,霍仲亨阴沉了整日的脸上,终于流露一丝极淡的笑容。可副官迟疑提醒,“街边铺子因戒严都关门了。”
霍仲亨微微一笑,“关了门不会再敲开吗。”他径自推门下车,走得两步又回头吩咐,“把车开到前面路口去,让人见到你们这排场,又要一惊一乍,扰民得很。”
副官应声让司机往前开走,自己仍跟着他到铺子门前,寸步不离保护。霍仲亨抬手敲了两记,正要出声,猛然听得一声巨响。
前面街口腾起剧烈火光,爆炸声震耳欲聋,自己的座车同迎面来的一辆汽车撞在一起,两车都陷入火海,爆炸还在一声接着一声,滚滚黑烟将天空都遮住。后面跟随的警卫车辆立时急刹,仍有跟得近的一部车被波及……碎玻璃与车身残骸随爆炸飞溅老远,夹杂着人的血肉。副官惊得目瞪口呆,此处早已戒严,怎会有车子疾驰而来。
寻常撞车无非是引爆汽油,爆炸烈度有限,眼前的两部车子却在剧烈爆炸声里几乎化为焦炭……这不是汽油爆炸能办到的,那撞来的车上显然藏有烈性炸药,足以连人带车炸为碎片。只有司机一人在那座车上,已绝无幸免可能。若非临时起意来买玫瑰糕,此时葬身火海的,便是霍仲亨。
半夜里急促军靴声打破茗谷的宁静,值夜的女仆纷纷被惊动,从未见过侍从官这样仓促闯来。
“快叫起夫人,有急电!”来的是四名亲信侍从,为首的侍从官看着惊呆的女仆,焦急地猛一跺靴,“快去叫夫人!”
窗外树上有夜鸦被接连亮起的灯光惊动,发出一声刺耳鸣叫,扑棱棱飞走。楼上楼下灯光俱开,不消片刻,匆匆脚步声从二楼传来。夫人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白绸缎睡衣外披了件深红长衣,穿着绣花拖鞋直奔下楼梯,腰间细长飘带尚来不及束好。侍从将电文双手呈上,“夫人,这是刚刚从情报处顾主任那里接到的密电!”
念卿接过来飞快展开,已译好的密电言简词略,撞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即令心脏骤然停跳一拍,整个人瞬间跌落寒冰深渊。
“——大总统病故,和谈未成,北平秘不发丧!”
早已对新宪心怀不满的南方守旧势力暗中支持代执政,与北方总理洪歧凡密谋另订新约,重新划分势力,将削弱总统和总理权力的新宪条约废去,变议会和立法院为虚设,保全守旧势力的权益,将大权依然保留在总统一人之手,以共和之名,行独裁之实。
当初洪歧凡受霍仲亨相助,登上总理之位,虽贵为内阁首领,权威声望却总受到霍仲亨的压制,北方派系将领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何况还有东北佟岑勋。一日有这两人在,他一日坐不安稳,总理宝座始终被人家用枪杆抵着。
固然和谈成功,南北一统,也是洪歧凡毕生心愿,然而按照和约议定的新宪,他将失去手里几乎大半的权力,受制于南北议员共同组成的议院,即使保留显赫职务,也大权尽去。
这一点,也是代执政愤愤不能甘心之处。想大总统在位时,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轮到继任者手上却将权柄剥夺大半,凭空令立法院与议会凌驾于总统之上。不但继任者不忿,连带着因此失去大权的诸多元老旧部也不能甘心。大总统威望超卓,有他在时,无人敢置喙。然而盖世英雄,也有迟暮之日,一朝大总统撒手西去,任他万民景仰,也奈何不了权柄在握的继任者。
一旦密约达成,霍仲亨即成为最大的绊脚石。是天意使然,还是有人暗动手脚?大总统当真在和谈前夕功亏一篑,猝然病死在北平!
为顾全大局之稳定,遗体将被送回金陵,再发布丧讯。至此大总统北上和谈之行,将被彻底掩盖,也不会有人得知霍仲亨秘密同行。只要令他永久缄口,将和谈条约偷天换日,由新总统与洪歧凡签订新约,南北统一大业达成,后世将会永久记得他二人的功勋,其他的,便可从史书上彻底抹去——
顾青衣密电称:洪歧凡密谋在霍仲亨回程途中下手刺杀,代执政调兵截断他退路,防止他的死讯激起部属兵变,并命令潜伏在日本的情报处成员,一旦薛晋铭抵达,立刻以叛国罪将他逮捕枪决。
侍从紧盯着夫人惨白如纸的脸,气息急促,从方才第一眼看到这电文,心中剧跳就不曾缓过。夫人将电文又看了一遍,缓缓抬起眼来,眸色黑得怕人,“确证是顾青衣发来的?”
侍从喉咙干涩,“无法确证。”
“什么意思?”念卿陡然扬眉,语声拔高。
“顾主任已无法取得联系,密电刚收到,讯号就断了,至今没能接通。”侍从咬了咬牙,“旋即联络北平,将军也没有音讯,无法取得联络……”
“没有音讯?”念卿缓慢重复这四字,深瞳里光芒似针尖,“所有消息都被封锁了?”
“是。”侍从点头,“此次将军和大总统是秘密北上,外界无人知道。一旦消息封锁,联络中断,我们完全无法得知事态到了哪一步,现在连将军人在哪里也不清楚,眼下找到将军是最要紧,必须立刻派人北上!”
侍从焦急万分,接连向她谏言,话音切切,似乎越说越快,念卿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分明每个字都传入耳中,却好似隔了水,隔了山,从太远的地方传来……终于有另一名侍从发觉她的异样,脱口唤了一声“夫人”,只见她额头鬓角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
念卿茫然抬手,想推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仆,却身子一晃,踉跄靠向案几。侍从们不敢再出声,后悔仓促之下将她惊动……少帅的死,少夫人的走,已令她短短时日憔悴至此,如今看她单薄身影,似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颤颤在呼啸疾风中。她缓缓坐下来,手中捏了那纸电文,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电文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也只是片刻,她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己,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己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