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3/3页)
“有心买,自然买得到。”念卿淡淡地合起账册。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霖霖一惊,“妈妈,你怎么能支持燕姨去买这种来路的药,这是在支持贪官败类发国难财呀!”
念卿苦笑,“发国难财的不在少数,我不买,燕姨不买,你以为他们就没有财路了?”
霖霖只觉怒火噌地腾起,“可你买了就是助纣为虐!”
“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同我讲大道理,但那些用不上麻醉药的伤兵,是不会怪我助纣为虐的。”念卿心平气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将账册锁入抽屉,缓声道,“霖霖,你要记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只有绝对的错与对。”
霖霖听得气闷又懵然,却无法再与母亲争辩,闷闷走到床边坐下,赌气地一抽枕头。
啪的一声,枕边日记本被带落地上。
霖霖俯身捡起,不经意地翻开。还未看清一眼,日记本就被母亲劈手夺了过去。
“我又不会偷看。”霖霖没奈何地嘟哝,心知这个日记本是母亲的宝贝,向来不许她翻动的。念卿将日记本放回枕下,睨她一眼,“等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到时随你怎么看。”
“妈,你胡说什么。”霖霖皱眉,撒娇地抱住母亲,“好了好了,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可千万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念卿只是笑了笑。
霖霖轻轻靠着她清瘦的肩,一时也不再说话。鼻端闻到母亲身上说不出的淡雅芬芳,霖霖莫名地就觉得安稳,衣下透出的体温令她有种恍惚回到幼时犹在母亲怀抱的错觉。橙黄灯光使人感觉暖洋洋的,霖霖索性蜷到床上,不肯再起来,偏要腻着母亲睡,撒娇起来叫母亲也奈何不了。
熄了台灯,屋子里黑幽幽,霖霖却睡不着,仰躺着眨了眨眼,“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随身带着这日记本,却再也没有见你写过?”
念卿笑了笑,“谁说有日记本就一定要写?”
霖霖好奇,“难道我们离开茗谷之后,你一个字没写过?”
念卿淡淡地“嗯”了一声。
霖霖越发好奇,“为什么?”
念卿语声更淡,“再世为人,无话可说,你父亲一走,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带着这日记本在身边只是怕丢了,我所剩下的,也无非就是这些。”
霖霖窒住,默然伸过手臂搂住母亲。
听她如今提起父亲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却越发令人无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戏文里的话——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说再世为人,便是当自己已死过一次了。
茗谷豹笼里血淋淋的一幕,纵然只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忘,那个以身相替、惨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妹妹,沈念乔。
念乔。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就是那只名叫墨墨的豹子,她都还记得,记得它曾是幼时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闹,也记得它被投毒发狂的样子……唯有乔姨的模样,想来竟是一片模糊。仅仅只记得那双含怯的眼睛,那样温柔羞涩,好似受惊的鹿。
他们说,她是个疯女。
乔姨为什么会疯癫,却没有人肯告诉她,母亲许多年来也是缄口不提。
霖霖伸臂搂住母亲,掌心轻轻触上她瘦削的后背。
掌心底下隐隐摸到的扭曲印痕,是至今还留在母亲背上的豹爪抓痕。
在中毒发狂、失去常性的黑豹的利爪下,母亲以柔弱的身躯紧紧护住年幼的她,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抵挡了豹爪的撕裂,而乔姨……却挡在母亲面前,为她挡住了豹子最致命的一口。
这一切她其实并不记得,三四岁的孩子,对那段血腥记忆选择了本能的遗忘。及至后来辗转听说,那一幕幕似是而非的片段,竟不知是脑海中真切的回忆还是她的假想。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记起,宁愿一生一世再也不提,宁愿心中的茗谷只停留在鸟语花香的画卷中,只保留着白茶花与木棉树、秋千架与下午茶……
霖霖蜷缩起身子,神志迷糊,睡意与清醒交替之间,影影绰绰的影像浮出……那是开满白茶花的茗谷,满目绿茵,远处海天交融,夕阳被云彩滤过,一丝一丝洒落下来。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霖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房里竟静悄悄的,空荡荡的。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顾不上梳头就匆匆奔下楼去。
还在楼梯上,霖霖就听见慧行的哭声。
“妈妈坏,妈妈骗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间杂着母亲的温柔哄劝的声音。
霖霖错愕地望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懵然不明所以,“妈,这是怎么回事,燕姨呢?”
念卿抱着慧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慧行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妈在一旁唉声叹气,“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连话也没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