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4/5页)

“我知道。”敏言怅然而笑,“自从母亲走后,也只有他是一心一意眷顾我的,我也只有这么一个父亲相依为命。倘若没有他,我在这世上也就什么都不是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所谓。”

霖霖听得错愕,“你怎会有这种怪念头!难道我们,我和高彦飞,还有妈妈和蕙殊阿姨,就不是你的亲人朋友了吗?”

敏言回眸看着她,幽幽一笑,“傻丫头,你当然是我的好姐姐,只是……这是我自己的怪念头,你是不会懂的。在你们面前,我始终是个外人,倘若不是做了薛晋铭的女儿,谁又会在意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呢。我不像你,你生来就是众星捧月,无论从前姓霍还是现在姓沈,你总是许多人的珍宝。而我只是我父亲一个人的女儿,旁人对我好,无非是看着他认下我的分上。你知道这些年我不顾一切打拼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为父亲挣得颜面,挣得他的器重。我本就一无所有,也不怕失去什么,能够叫我害怕的,只是失去这唯一的父亲。”

也许是心中的委屈压抑太久,从未想到会在她面前说出这些话来,话音甫一落地便又后悔,敏言转过身,不想被霖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圈,暗恨自己不够坚强,竟在她面前自伤自艾。

霖霖早已听得怔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连劝慰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敏敏……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从未将你当外人,妈妈和蕙殊阿姨她们也一向心疼你,你这样想真是错怪她们了。”

“我谁也没怪,你用不着劝我,我这些怪念头过去了也就罢了。”敏言却已回复了平常神色,一笑转身,牵起霖霖的手,“走吧,回屋子里去,外面可真冷。”

被她俩撇在一旁良久的慧行,终于忍不住跺脚,“不好玩,不好玩,你们都不陪我玩!”

“慧行乖,我们当然陪你玩了。”敏言蹲下身子捏了捏慧行的脸颊,将他推到霖霖身旁,“问你霖霖姐,她的机灵点子最多了,说说看我们玩什么。”

霖霖看着敏言,心绪犹自起伏,只得随口笑笑,“玩……捉迷藏好了。”

慧行是最爱玩这个的,这一玩起兴,竟没完没了缠着霖霖和敏言玩了大半日。眼看时近中午了,屋子里能躲藏的每个角落也都躲了一遍,两个人渐渐被慧行撵得无处藏身。

霖霖狼狈地猫在厨房外面的角落里,没等慧行找来,却被午间做饭的炊烟熏了个够呛,只得溜出来匆匆另找地方藏。屋子上上下下也就这么两层,耳听慧行嗒嗒脚步声逼近,霖霖慌不择路退进走廊尽头,蓦然发现杂物室的门似乎坏了,竟没有锁,忙一闪身躲了进去。

里面尽是搬家时堆放的陈年旧物,母亲念旧,什么都不舍得丢,竟摆了满满一屋子。连同旧屋主以前的古董家私也在,母亲喜爱的那雕工精细的花梨木立柜和书架也存在这里,日久积了厚厚一层灰。偌大的杂物间正中是蒙着绒布的钢琴,却一次也没弹过。

霖霖猫下身子刚想躲在钢琴后,一想不妥,索性钻入那花梨木柜子。

柜门雕花空隙可以觑见外面动静,是个最好不过的藏身地,只是一股灰尘味道熏得鼻子发痒。霖霖揉了揉鼻尖,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忙屏住呼吸。

进来的却是敏言。

她也来得匆忙,显然找不着地方藏身,一头扎进了这屋里。

霖霖心下大乐,刚要出声叫她,却听慧行那小靴子嗒嗒的声音从门外走廊传来。

敏言慌忙将厚实的落地丝绒窗帘一掀,整个人藏了进去,竟瞧不出有异。

霖霖暗叹这家伙机灵,这么好个藏身处,自己竟没想到。

慧行果然推门进来,东瞅瞅西看看,又转身跑了出去。

窗帘后的敏言一声不响,霖霖也猫着身子不动,提防慧行那小滑头杀个回马枪。

等了良久,不见动静,霖霖有些不耐烦了,窗帘后的敏言却依然沉得住气。见她不动,霖霖也只好继续猫着,看她性子能有多好。慧行在外面转了一圈,脚步声似乎远去,没过片刻却又有声响靠近。

霖霖暗笑,贴着雕花空隙望出去。

门开处,却是母亲和薛叔叔。

不知不觉已玩到中午,忘了他们也该回来了。霖霖捂住嘴,心想千万别被母亲发现,不然少不了又数落她贪玩……心里却好奇,他们来这杂物间做什么?

只见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敏言躲在拢起的窗帘后面一动不动。

薛叔叔走到屋子中央绒布罩起的钢琴前,将绒布掀起一角,低低地道:“我就知道,这钢琴送来你是一次也没弹过。”

母亲低头笑了笑,“好几年没碰过琴键,手都僵了,弹也弹不好。”

薛叔叔不说话,扬手将绒布揭掉,露出那漆亮崭新的黑色三角钢琴。

灰尘在空气中漫漫飘落,被阳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

他修长的手指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指节分明,修剪合度。

几个琴音跳跃着低低地从他指端淌出,并不成调,似漫不经心的呢喃,一转又杳然。

“第一次看见你弹琴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低头看着琴键,目光专注温柔,似微笑似迷惘,指端又有断续音符低回流淌,“那天你穿着白色的裙子,裙摆有编织的蕾丝,坐在琴凳上的时候,裙摆就铺开在你脚边,像开满雪白细碎的花。”

琴音在他指尖渐渐连贯,渐渐流畅,却是舒曼的《梦幻曲》。

母亲静静站在他身后,目光已恍惚。

“念卿,我给你的钢琴可以在这里蒙尘,但你的心,我不希望它也蒙尘。”他依然低头专注于指尖键上,带着伤的左肩,令他手臂无法灵活,琴音便有了些迟滞,越发显得断续低回,似要将人的心也扯着,牵着,往下悠悠坠去。他的语声亦低如叹息,“有一句话,我是对你说过的,倘若如今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念卿,你要过得好,我才甘心。”

这语声,这琴音,令躲在柜子里的霖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

母亲走到他身边,站在钢琴前,一动不动聆听他的弹奏,在听到一个转音有些迟滞时,终于抬起她的手,纤细手指按上琴键,接过他弹到一半的曲子,弹下去……

她的手在发颤。

起初的琴音断续、艰涩,渐渐连绵起来,如流泉如行云,回转起落,如歌如诉。

她的手指跳跃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在他如痴的眼底。

阳光将他修长的身影印在地板上,他披一身黑呢大衣,搭了条斜纹围巾;母亲绾着低髻,烟灰色大衣底下仍是夹锦旗袍,颈上绕着米色镂花长围巾。两人并肩站在钢琴前,竟使得这满是积尘的凌乱屋子生出别样辉光,仿若时光流转,倒流回了衣香鬓影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