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4/6页)
看着她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她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耳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妍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
那样艳烈而鲜明,像有着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有了绽开的机缘。
薛晋铭缓缓而笑,眼里一掠而过的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的目光里。当她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
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迷离灯光,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近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
敏言垂下目光,怅然地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
“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地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望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见,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美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背,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地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而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精灵的慧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敏姐,甚至蕙殊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念卿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的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
今晚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华先生竟也回到了重庆。
张孝华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资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华。在他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华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时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华当仁不让地担当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讲学,直至仲亨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华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华,于一九三九年归来,只为与家国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华,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诉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遭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念卿。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华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文质彬彬,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华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薛晋铭和念卿不由得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机里悠扬的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舞曲轻缓回旋,张孝华邀了蕙殊一起共舞。念卿看着翩翩起舞的霖霖与Ralph,不禁蹙眉。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嗔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俊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飞影中,对她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地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地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光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总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向众人宣示,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的笑容渐深,缓缓地朝念卿伸出手——
“爸爸。”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戴着齐肘缎面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起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莞尔。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一字地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时,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林燕绮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