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2/8页)
薛晋铭一身戎装长靴,披着风氅,闻讯匆匆而来,一推门就见到这情景,只见霖霖哭成泪人,高彦飞呆若木鸡,两个人在屋里相对无言。
霖霖见了薛晋铭,投身扑入他的怀抱,哽咽得语不成声,“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晋铭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泪水,沉声安抚道:“我刚刚听老于说了个大概,不要紧,敏敏赌气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人带她回来。”
霖霖凄然抬眼,“不,这回不一样。”
薛晋铭皱眉,看了高彦飞一眼,轻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白。”
听他也这样说,竟个个都以为敏言离开是为了成全她与高彦飞的姻缘,霖霖委屈无奈,气急攻心,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气来。高彦飞瞧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地摔开他的手,噙泪望向薛晋铭,“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我猜得没错,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轻飘飘的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薛晋铭,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着他,语声颤抖,缓缓地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地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欢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着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的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是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念卿第一个奔了出去。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面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地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上垂下的长长的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去,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出。
他将她抚在肩上的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地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衫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偕的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用她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地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检查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了步步伏笔。
昨夜舞会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会晚起。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觉察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在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密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天,而她要找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视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听了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恳求。
薛晋铭面无表情。
蕙殊怔怔地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弄枪械也能优雅地弹奏钢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烟盒被夫人伸手接过。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地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支烟上,蓦地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一分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前前后后牺牲了多少人?一旦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又会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机的手指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了,只听他一字一字地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女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放弃营救敏敏?”
“彦飞,你住口。”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了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地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的神色。
他背向着他们,逆着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艰涩的语声打破了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一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错,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