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记 一九四一年十月·陪都重庆(第2/5页)
而她的后半生,到底还是许了另一人——在死别将至的时候,亲口许给了另一个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能不死,便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着她冰冷的指尖。
她的手颤抖着轻轻描摹他的唇,循着旧时记忆,犹如往昔温软……他闭上眼睛,气息暖暖拂在她掌心,一动不动,任她掌心抚上他的脸颊。
扑棱棱——
停在扶栏上的麻雀不知怎么惊了,拍打着翅膀飞走。
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庭院里挥汗如雨的薛晋铭,不觉莞尔,扬声笑道:“傻子,没有你这样种花的。”
薛晋铭停了手,转身望向这里,脸上挂着汗,却笑得双眉斜飞。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你上来。”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铲,一手泥巴也不洗,噔噔地跑上楼。
念卿已在热水盆里绞好了毛巾,正要递给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脏得要命。”
“我还没种完呢,洗了又要弄脏……”薛晋铭举着一双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这几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儿你瞧不上,这次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准猜不到怎么得来的!”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脸的汗,悠然而笑,“还能怎么得来的,不外乎买的、偷的、抢的……总不会是你吹毫毛变出来的。”
“揶揄我是孙猴子,那你又是什么妖精?”薛晋铭挑着眉毛笑,“告诉你吧,这是我从缙云山下一个老农家里换的,那也是个爱花人,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几株‘千堆雪’给我,后来我拿车子同他换,他才肯了。”
“你用一辆车换了几株花?”念卿错愕。
“不是一辆,是两辆,”薛晋铭笑得十分自得,“我将同去的另一辆车也给他了。”
周妈在一旁咋舌倒抽凉气。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薛晋铭只是笑,“还有一株没种完,我先下去……”
念卿打断他,“别去了,这么大太阳晒着……”
薛晋铭打断道:“我不热。”
“谁说你了,”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儿,你见过谁半下午栽花吗,这时候暑气大,花儿不易栽活,得等到夜里阴凉了再栽。”
薛晋铭怔住,“是吗,这……怎么不早拦着我,那两个花匠也不说,岂有此理!”
周妈却在一旁插嘴,“怎么没说,都劝您晚点儿再种,可您理都不理,谁还敢扫您的兴。”
薛晋铭哑然,看着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讪讪的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换了,我们去一趟城里,明天蕙殊就带着慧行和英洛回来了,慧行的新房间还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数落他,“你也真冒失,把慧行一个人塞上飞机就送到昆明去,那么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静兰送他嘛,你那时在医院里,我顾不了他,放他在家里也是淘气,不如送到昆明让蕙殊看着,”薛晋铭蓦地想起,“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次许峥要一起回来。”
“真的?”念卿惊喜不已,“他几年都脱不开身,这次终于能回来了,这可好,我得一并备上好酒。”薛晋铭笑看着她,心里想让周妈去操心这些琐事,转念一想,她在家养伤多日也闷了,出门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面吩咐人备车,一面回自己房里匆匆冲了凉,换了衣服。
来到她房间外,见门掩着,想来还在梳妆更衣,正要转身,却听念卿在房里唤道:“周妈,你来帮我一下。”
周妈似乎不在楼上。
薛晋铭并未多想,推开半掩的房门,一抬眼,见念卿站在梳妆镜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后背白皙如玉的肌肤,直露到腰间……她正欲抬手,却从镜子里看见站在门口的他,蓦地转过身子,怔怔望着他,脸颊飞起霞色。
他也呆住。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却被发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时狼狈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念卿红着脸解释:“扣子缠住头发了,得叫周妈帮我……解开。”
薛晋铭看着她,眼中尴尬之色慢慢转为温柔之色。
他反手带上门,走到她面前,将她身子转过去,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发丝里,将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开。他解得仔细,指尖轻缓,唯恐弄疼了她。
念卿低了头,耳后发烫,这一刻传入耳中的声音蓦然格外清晰起来,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衣袖掠过发丝的声音……还有热,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暖暖地烘着周身。
“好了。”他低声说。
衣扣解开了,缠在上面的头发断了两丝,细细地绕着他指尖。
念卿抬眸,从镜子里看他,目光迷蒙,两颊绯红。
“都扯乱了。”她语声带着一丝颤抖。
“嗯,乱了。”他喃喃地应声。
她反手取下珍珠卡子,已松散的发髻应手散开,青丝流瀑一般散下来,滑滑凉凉的,从他指缝间穿过。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却没了力气,手指没在她浓密柔软的发丝里,似鱼没在水里,柳絮没在风里,只顺着发丝缓缓地,缓缓地抚下去……
乌亮的一丛长发被窗外阳光正照着,露在一床破絮外,从炕沿垂下来,纹丝不动。
门锁开了,有人进了屋,走到炕边,她还是静静地蜷着,像没了活气。
他看见那漆黑长发像缎子一样铺散着,暗自屏住气,走上前,撩开发丝想看一看这女子的脸,猝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热辣辣的脆响落在脸上。
“滚开!”
缩在棉絮里的人披头散发坐起,露出一双亮得逼人的眼睛,恶狠狠地透着惊恐愤恨。似乎这一耳光挥出,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蜷在炕上微微发抖,声音嘶哑,目光却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充满幼兽般的凶野。
这一耳光将他打愣了,还没反应过来,跟进来的看守已一把将这女子拖开,厉声骂道:“撒什么泼,苏参谋是上面派来的,你把罪行好好交代了,不许胡来!”
另一个跟进来的临时看守,是个老乡,看不惯这般撒泼,便去拉扯她身上的棉絮。
“别,别。”他忙拦住,叫老乡去外面拿个凳子,再打一壶凉茶进来。
待看守放下东西都出去了,他拖过凳子挨着炕边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是从师部来的,我叫苏从远。”他摸了摸脸,好在她没力气,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抬起眼,冷冷地打量他。
他打开挎着的军绿色旧布包,拿出笔记本和笔,还有一叠记录她供词的纸,低头翻着,随口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