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戏 致远行者 13(第7/11页)

  徐离菲的目光停留在这壮阔空间尽头的角落,聂亦正背靠着墙壁屈膝坐在那里,右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微微仰着头。繁星似夏季丛林里暂明暂灭的萤火,明亮却微小,那些光芒仅能勾勒出身在期间的物体的薄影,因而无法看清聂亦的表情。

  徐离菲在那儿站了半小时。她不确定聂亦是否注意到她。半个小时里,男人一直保持着屈膝的坐姿靠着墙壁,那并不是消沉痛苦的姿势。这样的场景里他那样坐在那里,若是出现在画报中,或许还会让人感到一种惬意的浪漫,但站在门口遥望着这一切的徐离菲却只是感到压抑。

  她突然想起聂非非在那只录音笔最开端时所说的话,她说:“我希望我对他是一个永恒的牵挂,而不是一个冰冷的结果,牵挂会让人想要活着。我不想讲这些话带走,陪着我勇埋深海,我希望终有一天他能听到,那他就会知道,我到底留给了他什么。”那一刹那,徐离菲有些说不清对聂亦的感受。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为聂亦感到难过,若她同情了聂亦,又有谁来同情她自己?

  可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想,三年前当聂非非留下那支录音笔时,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有彻底弄清楚,她可能会留给聂亦的东西将包含什么。

  她留给聂亦的,除了她的爱情,除了她计划到的牵挂,还有她不曾提及或者根本不曾考虑过的绝望。又或许她是清楚她会让他绝望的,可她也没有办法,她能怎么办呢?

  绝望。这真是世上最残忍的词语。绝望的背后是什么?徐离菲是了解的,是深入肌理无法剥离的疼痛。而疼痛的背后又是什么呢?她也是了解的,是无法自处不知何去何从的更大的绝望。这是一个闭合的回路,身在其间的人根本没有办法找到解脱的路。

  徐离菲决定离开是在一个星期以后。谁也不敢让她离开。

  除了小赵护士,褚秘书还另安排了三个黑衣青年时时守在她门口。在被严密看护了两天后,徐离菲开始拒绝吃药。这很管用,当天下午褚秘书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老人家几十年沉积下来的智慧,在劝说她这件事上总显得捉禁见肘,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你对你的病情可能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你的免疫系统……”

  她撑腮看着窗外,打断褚秘书的话:“是和聂非非一样的病,免疫系统上的缺陷,要活下去只能使用大量抗生素……我其实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不是吗?”她没有转头,继续道:“从生理上来说,聂亦他的确算是完美地复制了我。”她的话音里带着一点梦呓版的飘忽:“所以这结局我没的选,聂非非是怎样死的,我也会怎样死掉。”

  褚秘书一时无法开口,好一会儿,才道:“你留下来,也许Yee能治好你,要是你离开,就真的……”

  她面色淡淡,依然看着窗外:“三年前他没有办法治好聂非非,三年后他也不可能治好我。”视线似乎要穿过窗外那片被秋霜染得半红的庭院树,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对面是不是有座玻璃无菌房?你所说的治疗,大概就是把我关在那间小房子里,通过细菌隔离让我活得更长久一点吧?但那样活着……”她轻飘飘地比喻:“同福尔马林药水罐里的标本有什么区别呢?”

  褚秘书没有回答她。察觉到房中的寂静,她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着老人。老人的神情里含着愧疚。她眉心动了动,突然道:“我们聊聊天吧,褚秘书。”不等褚秘书回答,撑腮自顾自道:“您大概会好奇这一星期我都想了些什么,为什么想要离开。”她看着虚空:“最近我看了一些科幻电影,看到大家一直在反思如果克隆人被制造出来,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人类是社会又会变成什么样,我不了解那些宏大的命题。世界、人类社会,这些名词都离我太远了,我能感受到的只是一些微小的东西。”她偏着头,声音里蓦然透出一抹荒凉感:“比如我这个个体的悲哀。”她停下来好一会儿,褚秘书没有打断她。

  她失神了片刻,继续道:“我明白聂亦创造我是因为痛苦和绝望,他希望我是聂非非,可这是一个悖论,他的内心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接受我是聂非非,你们也是。”她闭眼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为了继续聂非非的人生,但若我说我要聂非非的父母朋友,要她的丈夫和女儿,我要接受所有曾经属于她的一切,好精确地履行我的使命,继续她的人生,你们怕是没有任何人会接受吧?”她突然笑了笑:“但也不能怪你们,人人都在痛苦,人人都有因由,想通这一切后,突然发现这所有的一切,以及同着所有的一切相联系的所有人,让我想恨恨不了,想爱又没资格。”

  褚秘书看着她道:“如果让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徐离菲,你是不是会更开心一点?”

  她低头似沉思,五秒钟后才道:“也许。”却又冷淡笑了一下:“但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她转头向褚秘书:“请您转告聂亦一声吧,他让我成为一个个体,以这样特别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体验到人生百味……”她的声音里像是含着许多情绪又像是没有任何情绪:“我的人生充满了怀疑、孤独、恐惧和痛苦,愉悦只是一点点,这一切我都没得选。”她停了停:“他应该了解孤独和绝望是怎么回事,那也正是我此刻的感受,泡在药水罐里的生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想要的,请给予我自由度过所剩人生的权利。”她叹了口气:“您这样转告他,我想他应该会懂。”

  第二天起床时徐离菲发现守在门口的黑衣青年们已经撤掉,小赵护士欲言又止地陪同她用完早饭,褚秘书准时出现,带来了她可以离开的消息,同时递给她一包药物和一张卡。徐离菲道谢收下,褚秘书面现忧色。小赵护士默然递给她一个小笔记本,她翻开看,发现是用原子笔端端正正专为她写下的药物用法和食品禁忌。同小赵护士相伴近月余,其实彼此并没有什么相关,临走时小赵护士竟能对自己有这份心意,这单纯朴实的情感令徐离菲略微动容。但终归是要离开。门口早有司机候在那里,临上车时她同送行的两人道别:“就不说再见了吧。”至于为什么不说再见,大家心里都明白。小赵护士眼眶泛红,他抱了下小赵护士,转身进了车门,没有再说多余的话。